我見過你們人類不會相信的事情;太空戰艦在獵戶星座的肩旁熊熊燃燒。我看著銫光雷射在唐懷瑟傳送門附近的黑暗星空中閃耀。這些時刻都如雨中之淚,將消逝在時間洪流裡。死亡時刻到了⋯⋯
Roy Batty
要談論這本 1968 年的小說,很難不提比它出名太多的 1982 年改編電影。片末由演員魯格‧豪爾(Rutger Hauer)臨時修改的雨中獨白極為經典;而本片刻劃的頹廢冷硬未來世界,更對後世諸多作品留下影響。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看完本片前二十分鐘試映片時,就認定他寫到三分之一的《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沒戲唱了——這下大家都會認定他在風格上抄襲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的電影。(最後吉布森發狂地把小說前三分之二改寫了十二遍。)
菲利浦‧迪克(Philip K. Dick)擅長的主題,其實並不是閃動著霓虹燈與東方元素的黑夜街道,一如你在《攻殼機動隊》或遊戲《駭客入侵》會找到的場景。這位稍後飽受精神疾病之苦的作家,著重的是更無形的事物——何謂真實?他 1963 年雨果獎小說《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不僅設在德日戰勝後的平行歷史,更令讀者開始質疑自己身處的時空;1966 年短篇《我們可以把記憶批發給你》(We Can Remember It for You Wholesale)把玩真假難分的記憶與夢境;1956 年短篇〈關鍵報告〉(The Minority Report)則著重在「哪份預言報告才可信?」。那麼,仿造地與真人無異的生化人——原本是戰爭機器,如今派去殖民星球當奴僕——能算是人嗎?他們是否有靈魂,會不會做夢?
這點在本書裡有了荒謬的對比:核子大戰後的地球被輻射線籠罩(1962 年才發生古巴飛彈危機,美軍也深陷越戰泥沼;原書時間設在 1992 年,新版改為 2021 年),動物多半絕跡,所以養得起真動物的人就有更高的社會地位,養不起的只好用擬真機械動物替代,比如主角瑞克‧戴克(Rick Deckard)的電子羊。戴克是個賞金獵人,獵殺從火星逃回地球的生化人(androids)。(雷利‧史考特把這詞改為 replicants,以避免觀眾先入為主;也許是怕聯想到《異形》那冷冰冰的科學官。)戴克希望能將一批叛逃生化人「退役」,好賺到獎金來買隻活生生的寵物。在浩劫後的半廢墟裡出生入死一整天,就只為了在前門草坪上擺隻讓人更有面子的裝飾。
人造人及它們引起的恐懼,一路可追溯自科學怪人、卡雷爾‧恰佩克(Karel Capek)劇作中叛變的萬能工人、《大都會》成為七原罪化身的女機器人、艾西莫夫書中試圖以三大定律控制的機器人等等。本書的 Nexus-6 生化人外表無異於真人,甚至能植入逼真的人類記憶。那麼該如何辨別呢?辦法是一種類似測謊的同理心測驗「孚卡測試」(Voigt-Kampff),因為生化人不具這種人類情感。地球上甚至有個摩瑟教(Mercerism,其名影射憐憫(mercy)),透過「共感箱」(empathy box)讓信眾連結意識、共同體驗苦難,而共感箱也是生化人無法操作的東西之一。(那何必開發那麼複雜的測試呢?)
這裡衍生的問題在於,人類可以同情生化人嗎?生化人能同情彼此嗎?如果你願意相信,電子機械有生命嗎?
一切都是真的。每一個人曾有過的每一個想法都是真的。
主角最後也發現,不久前才在電視上被揭穿是「騙局」的摩瑟教,居然在他身上發生了某種神蹟。到底什麼才是真的呢?
書裡的生化人逃到地球,如癡如醉地到圖書館尋找戰前的科幻小說閱讀;電影中的羅伊殺掉他的創造者時悲痛流淚,並在片尾死去時象徵地化為白鴿(聖靈)。很顯然,他們在某些方面比人類更具人性。然而電影——至少是導演版——結尾留下了真正的神來之筆,暗示戴克自身也是個生化人,這是書中僅有短短討論過的概念。迪克本人於電影上映前幾個月過世,所以我們無從得知他的看法;或許,2017 年 10 月問世的續集《銀翼殺手 2049》就會告訴我們更多答案。
圖 寂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