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收音機

關照都會現實的美國小說家約翰‧齊佛 (John Cheever, 1912-1982 ),擅長描寫日常看似平凡,卻隱藏伺機而動的災難與危機。長期為《紐約客》雜誌撰寫短篇小說,他的創作主題大多圍繞在中產階級生活的破敗、人心匱乏,以及都市人在名聲、金錢角力之間的迷惘。1982 年,他去世前六週,獲「美國文學和藝術學院」授予國家文學獎章,表彰其一生對於文學的奉獻及影響力。他一生中創作近 200 則短篇小說,以及 5 部長篇小說,以下為週刊編集獲得授權轉載〈大收音機〉,收錄在木馬文化 8 月出版的《離婚季節》


艾琳和吉姆.威斯考特這對夫妻,是那種很愛面子的人,總要求收入、成就、身分地位最好都能夠登上大學同學錄的名人榜。他們是兩個孩子的父母,結婚九年,住在蘇頓街區附近一棟公寓大樓的 12 樓,一年平均上劇院 10.3 次,他們希望有一天能搬到西徹斯特郡。艾琳.威斯考特是一個親切開朗、長相普通的女孩,有一頭柔軟的褐髮,平整的前額上看不到任何風霜,冷天她總是穿一件染得很像貂皮的鼬鼠皮大衣。吉姆.威斯考特看上去不見得比實際年齡小,不過至少可以說在感覺上他還很年輕。他把一頭泛灰的頭髮剪得很短,身上穿的還是當年在安多佛的班服,他的態度熱情激動,而且刻意表現出天真單純。威斯考特一家人跟他們的朋友、同學、鄰居很不一樣,只有對於古典樂的愛好是一致的。他們觀賞過許多的音樂會——雖然很少跟人提起這件事——平常時間幾乎都開著收音機聽音樂。

插圖 Giacomo Nanni

這台收音機老舊得可以,高度敏感,難以捉摸,根本沒法修理。他們對機械一竅不通,不只是收音機——周圍任何一類機器都一樣——只要音量一不穩定,吉姆就會用手朝著機殼的一邊猛拍。這一招有時候挺管用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舒伯特的四重奏播到一半,聲音慢慢由小到無,整個沒了;從那次以後,舒伯特就此永久失蹤。他答應要給艾琳買一台新的收音機,星期一他下班回家告訴她說他買到了。他不肯多加描述,只說貨到了一定會令她驚喜。

第二天下午收音機送到廚房門口,靠著女傭和雜役的幫忙,艾琳打開了包裝,把收音機搬進客廳。她先是被好大一個醜陋不堪的橡膠木音箱給嚇著了。客廳向來是艾琳的驕傲,她挑選家具和顏色仔細得就像在為自己挑衣服,現在這台新的收音機杵在她這些心愛的寶貝中間就像一個霸道的侵入者。她被面板上那一大堆按鍵開關弄糊塗了,她仔仔細細的研究了一遍才插上插頭,打開收音機。所有的按鍵立刻發出一種邪惡的綠光,遠遠的她聽見了鋼琴協奏曲的樂聲。只是這遠遠傳來的樂聲只有一秒鐘;速度比光還要快,整間公寓突然就充滿了大到嚇人的音樂聲,音量大到把茶几上一個瓷器擺設震到了地板上。她衝過去趕緊把音量轉小。藏在這隻醜陋的橡膠木盒子裡的蠻力令她不安到了極點。這時兩個孩子放學回來了,她把他們帶去公園,一直待到近黃昏才不得已的回到那台收音機面前。

女傭給孩子們吃過晚餐,督促他們去洗澡了,艾琳再打開收音機,先把音量轉小,然後坐下來聆聽她所熟悉的莫札特五重奏。音樂聲清晰悅耳。新機器的音質要比舊的那台純淨,她想著。她相信音質才是最重要的,她可以把這個龐然大物藏在沙發背後。可是就在她跟這台收音機和平相處之際,干擾又來了。一種像是保險絲燒壞的喀啦聲開始伴隨著弦樂聲出現。另外,還有一種ㄘㄘ擦擦的怪聲,讓艾琳想到令她覺得不舒服的海水聲,隨著五重奏的樂聲,奇怪的噪音又多出了許多。她試遍所有的按鍵和開關,就是沒辦法減低這些干擾,她失望又困惑的坐下來,努力追蹤那些斷斷續續的旋律。公寓的電梯就貼著客廳的牆壁上上下下,電梯的噪音給了她一條有力的線索,干擾的來源就是這個。升降電纜聒噪的聲音,電梯門開開關關的聲音,擴音器照單全播,她明白了,這台收音機對各種電器類的東西特別敏感,她在莫札特的樂聲中清楚聽到電話鈴聲,撥號聲,吸塵器的哀號聲。愈用心聽,她愈能分辨門鈴,電梯鈴,電鬍刀,還有果汁機的聲音,所有這些圍繞在她四周,來自這棟公寓的聲音全部透過擴音器發送出來。對於這台力道超強,敏感度用錯地方的的醜八怪,她根本對付不了,她乾脆把它關了,去房間看兩個孩子。


那天晚上吉姆.威斯考特回到家,自信滿滿的走向這台收音機,撥弄那些觸控鍵。他體驗到的跟艾琳經歷過的完全一樣。吉姆轉到一台,播音的是個男生,那人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突然間爆開來,強猛的力道震撼了整間公寓。吉姆趕緊轉動聲控,降低音量。緊接著,大約一兩分鐘之後,干擾開始了。電話鈴聲,門鈴聲進來了,中間還夾雜著電梯門刺耳的的刮嚓聲和廚房排油煙機的呼嘩聲。噪音的特徵略有改變,因為艾琳之前已經開機聽過一遍了;最後出現的電鬍刀現在大概拔掉了插頭,吸塵器也收進了櫃子裡,太陽下山後靜電的干擾隨著城市的腳步起了變化。他摸遍所有的按鈕也沒辦法消除這些怪聲,只好關掉收音機,他跟艾琳說明天一早他就打電話給賣家要他們好看。

第二天下午,艾琳結束一個飯局回到家,女傭告訴她有個男的來修理過收音機。艾琳的帽子和皮草外套都還沒脫掉就趕快進客廳去試那台機器。擴音器裡在播送「密蘇里華爾滋」的唱片。這首歌讓她想起那些夏天,從湖對面傳來老式唱機裡放送出來的那種又細又沙的音樂聲。她耐心等著整首華爾滋播完,以為會有一番說明,結果沒有。音樂聲之後就是靜默,接著這張沙聲嚴重的唱片又重複了一遍。她轉動旋鈕,立刻迸出一陣響亮的高加索音樂——光腳在地上蹦,金屬首飾嘩啦啦的響——可是在音樂背後她還聽到鈴聲和亂哄哄的人聲。兩個孩子放學回來了,她關掉收音機走進孩子們的小房間。

那晚吉姆回家很累,他洗完澡換了衣服,進客廳找艾琳。就在他打開收音機的時候,女傭叫開飯了,於是他就讓收音機開著,和艾琳一起坐上飯桌用餐。

吉姆累到連隨便說兩句話的力氣都沒了,而艾琳對晚餐也沒半點興趣,她的注意力從食物轉向銀燭台上堆積的蠟油,再從蠟油轉向客廳裡的音樂聲。她才聽了幾分鐘蕭邦的前奏,忽然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插話。「天哪,凱西,」他說,「你每天都要在我回家的時候彈琴嗎?」音樂聲猛的停了下來。「我只有這麼點機會,」一個女人說:「我在辦公室待了一整天。」「我也一樣,」男的說。他把鋼琴羞辱了一頓,接著是用力甩門的聲音。激情又傷感的琴聲又開始了。

「你聽見了嗎?」艾琳問。

「什麼?」吉姆在吃甜點。

「收音機。鋼琴聲裡有一個男人在飆——飆髒話。」

「可能是戲劇吧。」

「我看不是什麼劇。」艾琳說。

兩人離開餐桌端著咖啡進客廳。艾琳問吉姆要不要換台。他轉了台。「你有沒有看見我的束襪帶?」一個男的在問。「幫我扣上。」一個女的說。「你有沒有看見我的束襪帶?」男的又說。「先替我扣上,我再去找你的束襪帶。」那女的說。吉姆趕緊再轉台。「你別把蘋果核扔在菸灰缸裡,」一個男的說:「我討厭那味道。」

「好奇怪,」吉姆說。

「對不對?」

吉姆再轉台。「在科羅曼多海岸,小小南瓜晃啊晃,」一個英國腔的女人說,「樹林裡住著洋基—邦基—布。舊椅子兩張,蠟燭半根,還有一隻沒把手的壺……」   

「天哪!」艾琳喊起來。「那是史威尼家的保母啊。」

「這是他全部的財產。」英國腔繼續。

「關掉,把這東西關掉,」艾琳說:「說不定他們也能聽見我們啊。」吉姆把收音機關了。「那是阿姆斯壯小姐,史威尼家的保母,」艾琳說,「她八成是在給那小女孩讀故事。他們住在 17 樓 B。我在公園跟阿姆斯壯小姐說過話。她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我們一定是搭錯線了,接到別的住戶家裡了。」

「不可能。」吉姆說。

「可是,那的確是史威尼家的保母,」艾琳激動地說:「我認得出她的聲音。我不會弄錯的。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聽得到我們。」

吉姆打開收音機。起初像是隔得很遠,然後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就像乘著風,史威尼家保母的英國腔又來了:「金莉小姐!金莉小姐!」她說,「坐在小南瓜那兒的金莉小姐,妳願意做我的妻子嗎?洋基—邦基—布說……」

吉姆走上前,對著擴音器大聲的說:「喂。」

「我不想再一個人生活了,」保母繼續用英國腔說,「在這個石頭海岸,我覺得人生好無趣啊;要是你願意做我的妻子,那我的生命將會多麼的快樂……」

「我想她可能聽不見我們說話吧,」艾琳說。「再試試別的。」

吉姆轉到另外一台,客廳裡立刻響起狂歡的雞尾酒會,熱鬧得不得了。有人在彈鋼琴,唱著平.克勞斯貝的〈威分鋪之歌〉,鋼琴周圍人聲沸騰。「多吃點三明治啊。」一個女人尖著嗓子喊。有叫聲有笑聲還有碗盤砸在地板上的碎裂聲。

「這肯定是福勒家, 11 樓 E 的,」艾琳說:「我知道他們今天下午有個派對。我在酒坊看見她。這不是太神奇了嗎?再試試別家。看能不能找到住在 18 樓 C 的那些人。」


這一晚威斯考特夫婦偷聽了一段在加拿大捕鮭魚的獨白,一場橋牌賽,一場自拍電影的說明會,拍的顯然是關於在海島酒店兩週的生活情形,還有夫妻吵架,吵得很兇,為的是銀行帳戶透支。他們到半夜才把收音機關掉,笑到全身無力的上床睡覺。深夜裡,兒子要水喝,艾琳倒了杯水拿進他房裡。凌晨時分,附近的燈全都滅了,從孩子的窗口看得見空蕩蕩的街道。她走進客廳打開收音機。有幾聲不太清楚的咳嗽聲,呻吟,然後一個男人說話了。「你還好嗎,親愛的?」他問。「還好,」一個女的虛弱的說:「我想應該還好吧,」接著十分傷感的說,「你明白嗎,查理,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不是自己了。一個星期裡面只有十五、二十分鐘的時間還像我自己。我不要再看醫生了,醫藥費的單子已經這麼多了,可我就是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查理。我再也回不去從前的自己了。」他們不年輕,艾琳想著。從音質上她猜想他們應該是中年人。那種情緒壓抑的對話和臥室窗子吹過來的風令她全身發抖,她回到了床上。

第二天早上,艾琳為全家做了早餐,因為女傭要到十點才會從地下室的房間上來。她還幫女兒編好辮子,站在門口看著丈夫和孩子們搭上了電梯。接著,她走進客廳打開收音機。「我不要上學,」一個小孩尖叫著:「我討厭學校。我不要上學。我討厭學校。」「你一定要上學,」一個生氣的女人說:「我們繳了八百塊錢讓你進這所學校,就算要了你的命你也得去上學。」旋鈕轉到下一個數字,播出來的又是那張〈密蘇里華爾滋〉的破唱片。艾琳轉了幾台,侵入了好幾份人家早餐桌上的隱私。她偷聽到消化方面的問題,慾念,虛榮心,自信和絕望。艾琳的人生表裡如一,簡單平凡,這天早上從擴音器裡播放出來的這些直接又粗暴的言語令她驚愕也令她困擾。她繼續聽著,直到女傭進門。她關了收音機,因為她明白,這樣的洞悉是一種不正當的窺探。


當天中午艾琳和朋友約吃飯,十二點一過她就走出公寓。電梯在她這層樓停下來,裡面有很多女人。她看著她們端莊冷淡的面孔和帽子上的裝飾布花。其中哪一個去過海島度假?她猜著。哪一個透支了銀行帳戶?電梯停在十樓,一個牽著一對斯凱㹴犬的女人加入了她們的陣容。她的頭髮高高聳在頭上,穿著一件貂皮披風,嘴裡不斷哼著〈密蘇里華爾滋〉。

午餐時候艾琳喝了兩杯馬丁尼,她的眼睛直盯著她的朋友,心想著不知道她會有些什麼祕密。她們本來打算吃完飯去逛街買東西,可是艾琳藉故先回家了。她對女傭說這段時間不要打擾她。她進入客廳,關上房門,打開收音機。下午這段時間裡,她聽見一個女人斷斷續續的在跟她姑媽聊天,一場歇斯底里式的午宴尾聲,一個女主人在向女傭交代參加雞尾酒會的一些客人。「不是白頭髮的就用不著給他們喝最好的威士忌,」女主人說:「你上那些熱菜之前看能不能先把那盤肝醬撤掉,還有,你可不可以借我五塊錢?我要給電梯服務員小費。」

隨著下午的時間流逝,對話的種類和內容愈來愈精彩。從艾琳坐著的位置,看得到東河上方的天空。天上的雲朵層層疊疊,彷彿南風把粉碎了的寒冬整個吹往了北邊,她從收音機裡聽到雞尾酒會的客人陸續到來,小孩子放學了,生意人下班了。「我今天早上在浴室地板上發現好大一塊鑽石,」一個女的說:「那肯定是昨晚鄧斯頓太太戴的手鐲上掉下來的。」「我們去把它賣了。」一個男的說。「帶去麥迪遜街那家珠寶商賣掉它。對鄧斯頓太太來說根本沒差,我們還可以多幾百塊錢零用……」「橘子啊檸檬啊,聖克萊門的小鈴鐺說,」史威尼家的保母在唱:「半個便士一塊銅板,聖馬丁的小鈴鐺說。你什麼時候付我錢啊?老貝利的小鈴鐺說……」「這不是什麼帽子!」一個女人大叫,她的背後是雞尾酒會裡沸騰的人聲。「那不是什麼帽子,那是外遇。華特.弗洛雷就是這麼說的。他說那不是什麼帽子,那是外遇,」忽然,說話的這個女人壓低了聲音,「去找人講話呀,做做好事,親愛的,快去找個人說說話。要是她逮到你一個人站在這兒沒跟誰說話,她就會把我們從邀請的名單上除名的,我愛死了這些派對。」

那晚威斯考特夫婦要外出晚餐,吉姆到家的時候,艾琳在穿衣服打扮。她看起來傷心呆滯,他給她倒了杯酒。他們是跟幾個朋友在附近晚餐,夫婦倆散步走去目的地。天空遼闊透亮,這是一個令人興起回憶和遐想的春天夜晚,風拂著他們的手和臉,感覺好溫柔。街角一支救世軍大樂隊在演奏〈耶穌甜美過一切〉。艾琳拉著丈夫的手臂,站停一會,聽著樂聲。「他們真好,對不對?」她說:「他們的臉都那麼美好。真的,他們要比許多我們認識的人好看多了。」她從包包裡抽出一張紙鈔,走上前投在鈴鼓裡。走回丈夫身邊時,她臉上有一種他不熟悉的傷感。那晚在飯局上她的行為表現也令他覺得有些奇怪。她很沒禮貌地打斷了女主人的話題,拼命盯著對桌的客人,孩子們要是用這種方式看人,她會處罰他們的。

餐敘之後走路回家,天氣還算暖和,艾琳抬頭仰望春天的星空。「小小的燭光竟然能照得這麼遠,」她說:「為這頑劣的世界點亮了些許的善與美。」那夜她等到吉姆睡熟之後,才走進客廳打開收音機。


第二天晚上吉姆六點左右回到家。女傭艾瑪為他開門,他摘下帽子正在脫外套,艾琳衝進門廳。她一臉的淚,頭髮蓬亂。「快上去,快去 16 樓 C,吉姆!」她尖叫著。「別脫外套了。快上去 16 樓 C。奧斯本先生在打他太太。他們從四點吵到現在,現在在打她。快上去阻止他呀。」

 從客廳的收音機裡,吉姆聽見尖叫、飆髒話,和乒乒砰砰的聲音。「你知道你沒必要去聽這些東西。」他說。他走進客廳關了收音機。「這是不道德的,」他說:「這就像在偷窺。你明知道你根本沒必要去聽這些東西。你直接把它關掉就行了。」

「噢,太可怕,太可怕了,」艾琳啜泣著:「我聽了一整天,沮喪得不得了。」

「好,既然這麼沮喪,你為什麼還要聽呢?我買這個該死的收音機是希望給你帶來快樂,」他說:「我花了一大堆錢。我以為它可以帶給你快樂。我只想要你快樂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跟我吵架,」她呻吟著,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些人吵了一整天的架。每個人都在吵架。全都是為了錢。賀金森太太的母親在佛羅里達得癌症快死了,他們沒有錢送她去梅約診所。至少,賀金森先生肯說他們沒有那麼多錢。這棟樓裡另外一個女人和那個工人有私情——那個壞透了的雜役工人。太噁心了。還有,梅維爾太太心臟出了問題,韓德瑞克先生四月份就要失業了,韓德瑞克太太又氣又急,還有那個喜歡聽〈密蘇里華爾滋〉的女人是個妓女,就普通一個小妓女,還有那個電梯服務員得了肺病,還有那個奧斯本先生一直在打奧斯本太太。」她痛哭流涕,全身發抖,不斷拿手掌抹著滾滾流下的淚水。

「啊,不要,我不要,」她哭喊著:「人生太可怕了,太齷齪,太糟糕了。好在我們從來不是這樣的,對吧,親愛的?不對嗎?我的意思是,我們一直都那麼好,那麼正常,那麼深愛著彼此,對嗎?我們有兩個孩子,兩個好漂亮的孩子。我們的人生一點都不齷齪,對吧,親愛的?對不對呀?」她兩手勾住他的脖子,讓他的臉湊近她。「我們好幸福,對不對,親愛的?我們好幸福,對吧?」

「當然,我們當然很幸福,」他疲憊的說。他的怨憤屈服了。「我們當然幸福。我一定要把這台該死的收音機修好,要不明天就把它送走。」他撫摸著她柔軟的秀髮。「我可憐的小女孩。」他說。

「你愛我的,對不對?」她問。「我們不會歇斯底里,不會愁錢,也不會不忠實,對不對?」

「對,親愛的。」他說。

早上一個男的來修理了收音機。艾琳小心翼翼把收音機打開,她很高興,這次聽到的是一家加州酒商的廣告和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還包括了席勒詩句改編的〈快樂頌〉。她讓收音機開著一整天,擴音器沒有任何異象出現。


吉姆回來的時候,收音機裡正在播送一連串西班牙的組曲。「一切都好嗎?」他問。他的臉色好蒼白,她想著。他們喝了一點雞尾酒,在《遊唱詩人》歌劇的〈鐵砧之歌〉樂聲中吃晚餐。跟在〈鐵砧之歌〉後面的是德布西的〈大海〉。

「我今天付了修理費,」吉姆說:「花掉四百塊錢。花錢消災,我希望你以後開開心心的。」 

「啊,當然,當然開心,」艾琳說。

「四百塊是一筆大數目,真的吃不消,」他繼續說:「我只想做一些讓你開心的事。這應該是今年最後一筆奢侈的開銷了。我發現你買衣服的帳單還沒付清。我在梳妝台上看到的。」他直視著她。「妳為什麼告訴我說付清了?你為什麼要騙我?」

「我只是不想讓你煩心,吉姆,」她說著,喝了一口水又說:「我可以從這個月的家用把它付清的。上個月還有沙發套,和那個派對。」

「我給你的家用零花你應該學著稍微控制一下,艾琳,」他說:「你應該明白我們今年賺的不像去年那麼多。今天我跟米歇爾認真的談過。現在人家都不隨便買東西了。我們一天到晚在買新鮮的玩意兒,這情況你很清楚。我不再年輕,你知道。我三十七歲了。明年我的頭髮就要變白了。我一事無成。我不認為將來會更好。」

「是的,親愛的。」她說。

「我們必須省著點用,」吉姆說:「我們得為孩子們著想。坦白跟你說吧,我真的非常擔心錢的問題。我對將來一點把握也沒有。大家都一樣。萬一我出了什麼事,有保險,可是那些錢現在也撐不了多久。我拚死拚活的工作,為了給你和孩子們一個安逸的生活,」他痛苦說道:「我不希望眼睜睜看著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青春,都浪費在這些貂皮大衣和收音機和沙發套和——」

 「拜託,吉姆,」她說:「拜託你了。他們會聽見的。」

「誰會聽見?艾瑪不會聽見。」

「收音機。」

「噢,我真要吐了!」他吼起來。「我對你那些擔心簡直要吐了。收音機不可能聽見我們在說什麼。誰也聽不見我們。就算是聽見了,有誰會在乎?」

艾琳離開餐桌走進客廳。吉姆走到門口,就在門口衝著她吼:「你怎麼突然之間神聖起來了?是什麼讓你一夜之間就變成一個修女了?你在他們還沒有認證遺囑之前就偷了你媽媽的珠寶首飾。你姊姊那一份你一毛也不給她——甚至在她最缺錢的時候。你讓葛麗絲.賀蘭的生活陷入絕境,還有,你的虔誠你的美德都去了哪,在你跑去找那個墮胎密醫的時候?我永遠不會忘記妳當時是多麼的冷酷。你拎著包包直接去把那個孩子謀殺掉的那副樣子,就像是去拿索度假似的。你有什麼理由,你有什麼說得出口的理由——」

艾琳在那一個醜陋的音箱前面站了一分鐘,覺得丟臉又噁心,她一隻手抓住開關,在關掉音樂和所有的聲音之前,她好希望這個機器可以適時的、體貼的對她說兩句話,好希望能夠聽見史威尼家保母的聲音。吉姆站在門口繼續對她叫囂。收音機裡的聲音溫和而平靜。「東京清晨發生鐵路慘案,」擴音器說著,「死了二十九個人。水牛城附近一所收容盲童的天主教醫院大火,今天清晨已經由醫院的修女護士撲滅了。現在的氣溫是華氏 47 度。濕度 89。」


文 約翰‧齊佛
譯 余國芳
插圖 Giacomo Nan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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