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哪,《請聽我說》

張學友有首歌〈她來聽我的演唱會〉,把女子 17 歲到 40 歲的斑駁愛情藤蔓般攀附歌神的演唱生涯,一路從纏綿悱惻唱到哀樂中年,淚中帶笑。流行樂是多數人感情史的註腳,我比多數人幸運,還有一部劇場作品時不時和我久別重遇,笑笑問一句:妳可還相信美好愛情?


那是劇場導演王嘉明的代表作之一,2002 年首演的《請聽我說》。10 月時這戲在臺北水源劇場重演,還是陣容龐大的 20、30、40 特別版,由三組不同年齡的演員在三週內接力演出。據說,這是《請聽我說》的封箱演出,2017 年 10 月 22 日後,世間再難和這戲久別重遇。

即便如此,掙扎多日,我終究沒進劇場,聽他們最後一次用俗濫到離奇的押韻、人偶般的生硬肢體和我訴說愛情裡的甜蜜、慾望、殘虐和暴力。我甚至無法清楚回答自己:為什麼錯過這齣對我別具意義的戲?

2002 年

扁黑盒一樣的皇冠小劇場分成三面台,觀眾坐中間,隨不同劇碼在不同舞台上演,把自己轉來轉去。那是「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的「當我們討論愛情」三小戲聯演:魏瑛娟《文藝愛情戲練習》、戴君芳《火星五宮人》、王嘉明《請聽我說》。我記得自己在看戲筆記本上模仿專業劇評分析:三齣戲都高度形式化,各有妙趣,其中又以《請聽我說》最通俗易懂。在國文系修過詩詞聲韻的我認為,台詞押韻應配合人物關係轉韻換韻,如此才更徹底切題⋯⋯

2005 年

我人生第二次徹夜未眠(大學夜唱不算)獻給即將在隔早登機前往青島巡演的《請聽我說》。來到莎妹當行政助理不滿半年就隨團出國,是莫大的幸運。最後一刻把三位演員穿戴的紙娃娃裝連同其他道具清點完成、放進特製行李箱後,一行人從機場到機上睡得東倒西歪。冬末的青島劇場沒有暖氣,但演出時坐在側舞台控制燈光音效的我們並不覺寒冷。某一場結束,FA 說在台上都看見妳邊控音效邊傻笑,我才知道台上演員這麼教我入戲。另一場結束後,我告訴導演,他新加的尾聲橋段,讓我每場鼻酸泛淚。他露出古怪的神情回了句話,我記不得原話,但意思是:真是天真善感的觀眾。

回到台灣,戀人問我在青島一切如何?我說很快樂。太快樂了。簡直沒法從那台戲裡回來。

2008 年

《請聽我說》重返皇冠小劇場。那時沒人知道,這扁扁的黑盒子三年後就要走入歷史。這次我的座位在觀眾席,從台上望去,顯而易見的改變是更豪華、更多機關的舞台。那面映照出演員裝扮背後赤裸肉色軀體的雙面鏡倒沒變,比起張愛玲華袍下爬滿虱子的冷厲,王嘉明讓演員穿著表裡不一紙娃娃裝大演愛情樣板戲,少了嗆辣多了俏皮,不忍卒睹的淒清卻雷同。

更大的不同,是 2005 年讓我每看必哭的尾聲。兩男一女三角戀,最後修成了一場悲劇。女主角被導演處決了。去青島前,導演徵詢我對戲的意見,我受寵若驚,想了半天問:為什麼最後兩個男生都有一段獨白,但女生就默默死掉了?隔天導演神乎奇技變出她的「獨白」——在披頭四輕快卻流淌莫名哀愁的〈黑鳥〉歌聲中,死去的女孩重新登場,從一堆真正的衣物中挑選出一身便裝,背轉過身,拎著行李箱上路。

2008 年的女孩照樣被處決了,但這次她不再離去,而是在雙面鏡後的電影觀眾席坐下,和台下觀眾對映成另一重鏡像。入戲的她流著淚,這頭的我雖也鼻腔泛酸,眼淚卻沒掉下來。我不知道她為何而哭,卻對自己的不哭明白——之於愛情,悲劇或死亡有時並不會更痛苦或沉重。

2017 年

掙扎到最後一天,我終於沒進劇場,看任何一個世代版本的《請聽我說》。這是王嘉明編寫的第二個劇本,其中遍布他日後作品中經常出現的元素:仿人偶的肢體、押韻的對白、大量(流行)音樂、謔仿與扮演,以及對道德規範的諷刺和挑釁。無論談愛情、權力乃至後來的常民文化,他以輕巧的語言和嬉戲扮演裹住內層厚重的虛無感。

是嘉明作品中反覆變奏的虛無讓我疲憊了嗎?但,我又是到何時才忽然意識到,頂著頑童之名創作,嘉明的作品卻有那麼多暴烈後寂然降臨的死亡和虛空? 

「我會繼續以我的身軀衰老,背負著我靈魂沉重的罪孽和疲勞。看看這世界到底會有多無理取鬧,看看愛情到底會有多美好。」我想像封箱演出最後,華謙扮演的男人在殺死女人後,垂頭頹身,以人偶的姿態念最後這段獨白。我想像,當目光越過華謙的身影,我會在他背後的鏡子看見自己⋯⋯

《請聽我說》02
《請聽我說》2014 年演出劇照。演員們穿著表裡不一的紙娃娃裝大演愛情樣板戲,少了嗆辣多了俏皮,不忍卒睹的淒清卻雷同。(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提供)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