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孤獨是座圖書館, 契訶夫便是館長

在鄉下靠將軍爸爸遺產過活的三姐妹,在父親一週年忌日這天,重新感受生活希望的降臨。許多軍官為了悼念父親遠道而來,為家裡帶來蓬勃生氣。過程中,單身三妹受到一位男爵青睞,大姐因此而意識到:如果三妹嫁給他,到首都生活,就不必再為吃爸爸老本而擔憂。然而,原本應該通宵達旦的聚會,在大哥小孩生病需要靜養的突發狀況中劃下句點。接著半夜兩點,遠方發生火災,有的軍官在慌亂場景裡,想起過去戰場上痛苦的記憶。這片惴惴不安的情緒延續到隔天中午,要娶三妹的男爵因受人挑釁,在決鬥中被一槍弊命。三妹聞訊忍不住哭了出來,大姐安慰妹妹,此時,遠方不知名的輕快音樂響起,「生命總會找到意義的,」大姐說,「要是我們早知道就好了。」

這是契訶夫寫於 1901 年的劇作《三姐妹》。雖一度看見希望,但就像《海鷗》、《萬尼亞舅舅》與 1903 年的《櫻桃園》一樣,契訶夫筆下的人物,從來無法在時間巨輪下尋獲希望;他們也不能互相理解,只能懷抱各自痛苦,在生活碎嘴間冀盼有人能解決問題。而且,並非「多數時候」,而是「總是」如此。他的故事都如同欲掙脫時間泥沼的三妹,無論如何妥協、努力,最後仍只換來幻滅。那名可憐的三妹艾蓮娜,可能至死都無法理解,男人為什麼要因口角而愚蠢地決鬥、進而殺死對方。無論如何,她曾經對幸福的希望,都已經因為一個無法參透的原因,永遠回不來了。

這已是契訶夫劇本中,最靠近希望的劇情。

這種人與人間的隔閡,在以前不是這樣表達。17 世紀小說興起後,山繆‧芮察生(Samuel Richardson)首先在他的作品裡用書信體表達角色內心,因此激起當時讀者的狂熱,也令往後偉大小說家紛紛效仿。因為書信是表達情感最直接的方式,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陳映真的短篇小說〈山路〉,都可見書信在小說中扮演的重要地位。某些角色或許不能彼此洞悉,但讀者卻能站在全知視角觀之。文學史上盡可能剖析個人複雜性的歷史從此展開,並在杜斯妥也夫斯基身上到達巔峰,隨即在小他 32 歲的契訶夫身上戛然而止。

在契訶夫筆下,理解不以完成式終結,而是進行式。不僅角色,連讀者也沒辦法徹底洞察角色的內心。我們只看到一個名為角色的巨大甬道向我們張開,卻沒人能看見裡面儲存什麼。同時,物質世界仍將這一座座黑洞般的漩渦聯繫起來,使這有限的世界更加難以理解。因為這份對於人的好奇,角色在被書寫之餘,留下更大解讀空間。孤獨在所有角色身上,以獨特的方式永遠留存;從他的劇本問世後,我們再也不能輕易相信任何角色細膩、豐沛的描述,是否能代表他的全部,因為契訶夫已經成功將孤獨這一主題,做了統一的總結:它無法被窮盡與洞悉。

因此,對於劇本,我們或許可以這樣理解:這是像圍棋一樣,關於捕捉與環繞的事業。如何在資源有限、且步步為營的角力間,拉開主題內最大的空間。這也可能是為何相較下,義憤填膺的易卜生,從許多層面看上去更像小孩的緣故。因為高手知悉:棋子不是最重要的,那些難以追逐的先祖,並非專注於棋子的落點,而是每時每刻盡可能長遠計算——留下哪個位子,會是對手最痛、最沒有安全感,卻再也不能占領,所以必須永遠期待的核心。以芮察生為起點的小說帶我們飽嚐同理角色的痛苦與甜蜜,契訶夫卻首先背離那種快樂,走入更偏僻、無人的廢墟。在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交雜的世界裡,他決定成為那名儀式永遠尚未開始、面對悲傷與慶祝,都聞風不動的人。因此,契訶夫以後關於孤獨的故事書寫,都注定走入他已踏足過的小說領土,在他的圖書館裡繼續補充、考察、與挖掘。


契訶夫(Anton Chekhov)正於烏克蘭雅爾達的住所中研讀。(Photo by Fine Art Images / Heritage Images / Getty Images)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