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名列 NBA 最頂尖的射手行列，還和麥可．喬丹並肩拿下兩座冠軍盃，但卻因為他果敢直言的態度而被趕出聯盟。25 年過去，奎格．霍契斯仍在為公理奮戰
「我得難過地告訴你，我們有個球員在週一中槍。」花了一小時談了他在 NBA 英勇卻多災多難的生涯之後，奎格．霍契斯（Craig Hodges）透露道。霍契斯和麥可．喬丹（Michael Jordan）決裂、在白宮當面對老喬治．布希（George Bush Sr）嗆聲，他還為家鄉球隊贏了兩座冠軍盃，而那時候芝加哥公牛隊在全世界可是如日中天，之後霍契斯在籃壇遭到封殺，因為他對政治議題意見太多。
如今霍契斯和他其中一個兒子賈摩（Jamaal）在以前畢業的芝加哥瑞東高中（Rich East）當籃球教練，在他的家裡訪談時，他的堅毅抹上一層傷感。「他現在正在手術房，」56 歲的他說起他受傷的球員。「他的臀部中彈。他還是個新生，所以他才 15 歲而已。我們每天在對抗的就是這類事情。幾個禮拜前才有 5 個人在芝加哥遇害，糟透了。這裡有這麼多不公不義的事情，不過我們會打敗這一切，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霍契斯帶著熾烈的熱情談著他動人的人生故事，講起一干風雲人物，從喬丹、魔術強森（Magic Johnson）和菲爾．傑克森（Phil Jackson），一路到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亞瑟．艾許（Arthur Ashe）和卡林．艾布多–賈霸（Kareem Abdul–Jabbar），才談回現況。美國的體育和政治又再次交錯難分，唐諾．川普（Donald Trump）當選總統而在賽前國歌演奏時魯莽單膝下跪的柯林．凱普尼克（Colin Kaepernick）遭拒於美式足球大門之外，遲遲未拿到任何球隊的合約。而許多非裔美籍的青少年男孩們，就像霍契斯當年試著改革 NBA 時那樣，仍然成群死於槍殺。
霍契斯一直以來都想疾呼反抗不義。1991 年 6 月，在 NBA 冠軍賽公牛隊和洛杉磯湖人的第一場球開打前，霍契斯試圖說服喬丹和魔術強森，兩隊該發起一場抵制運動。因三個月前，非裔美人羅德尼．金恩（Rodney King）在洛杉磯遭到三名白人警察暴力毆打——而那時候伊利諾州有 32% 的黑人過著貧窮線以下的生活。
霍契斯在他的新書《遠距離出手：一位 NBA 自由鬥士的勝利與掙扎》（Longshot: The Triumphs and Struggles of an NBA Freedom Fighter）裡寫道，他告訴這兩位體壇頂尖球星，公牛隊和湖人隊應該在冠軍賽開幕戰罷工，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和黑人族群團結一致，聲討 NBA 的種族歧視和經濟不平等，這個聯賽裡沒有黑人老闆，也幾乎沒有黑人教練，聯盟裡卻有 75% 的球員是非裔美人。」
喬丹告訴霍契斯他「瘋了」，而強森說：「這太激進了，老兄。」
「在這個國家裡發生在我們這一群人身上的事情才叫激進。」霍契斯回答道。
冠軍賽如常開打，霍契斯和公牛隊贏下冠軍，但他惋惜無能發起聯合抗議。「我們這一代的人把手裡的球丟了（drop the ball，意同犯了錯），因為有太多人更在意自己的利益得失。我們在一個品牌正要崛起的年代，而我們都困在個人品牌的迷思裡頭，缺乏團結的行動。」
霍契斯成了 NBA 裡抗爭運動的獨角戲演員。在 1991 年 10 月，公牛隊受邀到白宮會見布希總統。金恩受襲事件仍然盤徊在霍契斯心頭，此外他也沒忘記 1 月時美國轟炸伊拉克，於是霍契斯寫了一封情感豐沛的 8 頁長信給總統——代表著「特別是那些無法到這幢華美建築會見他們所居國度的領袖的非裔美人們。」
他穿著一件西非傳統服飾 dashiki，而總統的兒子、日後也會住進白宮的小布希話語緩慢，彷彿霍契斯可能會聽不懂英語，問道：「你從哪裡來？」
「伊利諾州的芝加哥高地。」霍契斯答道，他看到小布希的興奮之情轉為困惑不解時不禁失笑，稍早前小布希看到著名的公牛隊時可是高興得在他父親的辦公室裡「像個孩子般活蹦亂跳」。
公牛隊的教練菲爾．傑克森告訴總統，霍契斯是公牛隊最出色的射手。白宮南草坪架了半場的籃球場，霍契斯從 24 英尺外投進一顆顆三分球。他連續投進了 9 球，他那件白色的 dashiki 隨風輕輕搖擺。當他們離開球場時，霍契斯和總統說他寫了一封私人信件給他。
那麼老布希有回信嗎？「他從來沒有。」霍契斯淡然說道。「我有時候會想他到底有沒有翻過第一頁。我會想他到底有沒有讀那封信。當我為了寫書研讀資料時，我和喬治．布希圖書館聯繫上，拿了我當初那封信。圖書館的女士愛死那封信了。她說：『噢，這是封很棒的信。你真的把這封信呈給總統嗎？』」我說：『對呀，我還為這封信惹上一堆麻煩。』」
霍契斯並不介意他的信在 1991 年流到媒體手中。但外流的信讓他成了眾矢之的。他繼續待在在公牛隊，翌年效法賴瑞．柏德（Larry Bird）成為 NBA 歷史上唯二在全明星週末贏下連續三屆三分球大賽的球員之一——這在在展示他遠距離投籃的技巧。
霍契斯贏得 2 萬美元，他也請公牛隊隊友們和他一起從他們豐厚的收入裡頭撥出相近的金額幫助當地社群。他的隊友們迴避了邀請，都說他們得和經紀人談談。霍契斯很沮喪，因為「我想像中的芝加哥公牛隊能以最有意義的方式寫下歷史。我們還有一位籃球員（喬丹）受歡迎的程度更甚教宗。如果公牛隊能在職業籃球的黃金年代集體發聲，這個世界都會聽的。」
在他這本引人入勝的書裡，霍契斯強調他曾多次嘗試遊說喬丹「離開Nike然後自己踏進球鞋生意，目標則放在為黑人社群創造工作機會。」喬丹爭辯他當時身不由己，據稱當時他因為說過：「共和黨的人也會買球鞋。」而捲入風波。
喬丹究竟有沒有說過這句話或許真相難明，不過喬丹不像霍契斯，他顯然刻意迴避政治參與。1970 和 80 年代縱橫 NBA 的卡林．艾布多–賈霸說喬丹看重「商業多過良知」。
在 1992 年 4 月 29 日，公牛隊在季後賽快速過關斬將時，對金恩施暴一案的洛杉磯警局四名警員都無罪開釋，洛杉磯暴亂於是爆發。就在那一天，喬丹對上邁阿密熱火隊拿了 56 分。當問及他對金恩一案的看法時，喬丹說：「我得對議題瞭解得更多才行。」
暴亂在洛杉磯蔓延了四天，霍契斯緊盯電視台報導——他注意到，在季後賽的狂熱之中，向喬丹致意的「像麥可一樣」（Be Like Mike）廣告在電視上反覆播送。1992 年冠軍賽對上波特蘭的第二場比賽賽後，霍契斯被問到他對 NBA 沒有黑人老闆的看法，他便公開批評 NBA 和全美國的種族歧視，又抨擊喬丹對金恩事件的司法不義保持緘默。
《紐約時報》刊登了這則報導；霍契斯的職業生涯也就差不多結束了。芝加哥衛冕的 25 天後，霍契斯獲悉他沒收到新的球員合約報價。他才剛滿 32 歲——但霍契斯可是衛冕冠軍陣容的一員，而且還是三分球球王。
霍契斯對球賽的知識和長青的投射技巧無法彌補他的政治信念。他之前認為，喬丹和他的經紀人戴夫．佛克（Dave Falk）與其他人串連一氣，「要把我趕出聯盟」，這也成真了。沒有一支 NBA 球隊願意向這位經驗豐富的自由球員提供合約。
當他的經紀人鮑伯．伍爾夫（Bob Woolf）表明不再能和他共事，他的艱困處境更加惡化。霍契斯甚至找不到新的經紀人。「沒人願意回我電話。」他回憶道。他絕望地等待著 NBA 合約時，霍契斯先到了義大利打球，而 NBA 合約則再也沒有上門。
不像阿里、約翰．卡洛斯（John Carlos）和湯米．史密斯（Tommie Smith）能在民權運動如野火蔓延的 1960 年代做出政治不服從的強硬宣告，霍契斯則成了棄兒。「那是不同的氛圍。1960 年代任何一個兄弟碰到的壓迫彼此都能感同身受，不論他是公車司機還是阿里。看看那些兄弟在墨西哥市的壯舉（卡洛斯和史密斯在 1968 年奧運獎台上聽著〈星條旗永不落〉時高舉拳頭向黑人力量致敬）（註）。他們就因此失業，權利也遭人褫奪。」
「我也碰上這些麻煩，可是在我的年代沒多少人挺身而出。整個氛圍非常保守——而且情況還變得更糟，因為當運動員想到在我身上的後果，他們更怯於發聲了。」
在為霍契斯的書所寫的前言裡，體育作家戴夫．齊林（Dave Zirin）回憶，當他在 2003 年開始報導 NBA 時，他問了幾個球員為什麼都不對政治事務發聲。經紀人塞給球員的標準敷衍答案非常直接：「你可不想落得跟奎格．霍契斯一樣下場。」
那句令人不安的話，因為凱普尼克沒能掙得新合約的遭遇再度響起回聲，凱普尼克如今也不再是舊金山 49 人隊的四分衛了。霍契斯很是同情。「最殘酷的就是，拜託，他是在為那些不能為自己發聲的人講話。現在他一開口，他自己的話語權也被剝奪。這就好像（NFL）在說：『我們要把他攆走了，因為我們可不想讓他的意見得到支持。我們不想要他在球員休息室散布這個真相。』」
「我要讚美柯林。我正試著連絡上這位兄弟好讓他知道：『我很尊敬你。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事，打給我不用遲疑。我挺你。』我知道他很愛打球。所以沒拿到合約會讓他這個人很受傷。現在他甚至沒拿到合約報價這回事讓我、讓他都很沮喪。我明白這種感覺。」
不過霍契斯相信，對凱普尼克大量的支持，尤其是社群媒體上的聲音，「肯定鼓舞了他。他一定會知道：『嘿老兄，我在做對的事情。』」
與他相反的是，霍契斯當時沒得到任何支持。「什麼都沒有。如今在社群媒體上，人們會和你共鳴，就算他們沒辦法幫你爭取打球的機會。因此我很欣慰他知道人們支持他。現在如果 NFL 不能拿出報價，他也沒打球的機會，支持柯林的球民就該展現他們的不滿，發起抵制活動。別買球衣，或者別去看球，藉此表示對柯林立場的贊同。」
社群媒體上諸如「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在內的種種宣傳方式意味著運動員不再能像喬丹和史考蒂．皮朋（Scottie Pippen）那樣聲稱不知情。霍契斯努力讓隊友們多讀一點黑人歷史時，據說皮朋說了：「我學這些幹嘛？我每年賺六位數美金的薪水。」
霍契斯對皮朋甚或喬丹都不挾私忿。「麥可沒為黑人權益出聲，大半是因為他壓根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不是因為他是個爛人。」
同樣值得一提的是，喬丹在 1991 年公牛隊造訪老布希總統時，選擇缺席潑了總統一盆冷水。「我才不要去白宮。」霍契斯記得喬丹這樣說道。「幹他布希。我可沒投給他。」
那麼在 25 年後，他又是怎麼看待喬丹的呢？「他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我為此讚美他。我不討厭這點。但是他現在從人生經驗裡汲取許多知識，也投入一些很好的計畫。我確信他現在更有自覺了。」
菲爾．傑克森是芝加哥的球員休息室裡頭唯一一個和霍契斯同樣不滿美國 1991 年轟炸伊拉克的人。「我們都困在這種偏狹的愛國主義裡頭。」霍契斯說：「而且假如我不跟著大合聲齊步走的話，我就是不愛國。我和菲爾都不這樣想。當波灣戰爭在 1991 年爆發，那天還是金恩博士的紀念日呢，每個人都說：『我們得炸得他們屎尿齊流。』菲爾會等他們說完，接著他會說：『如果我們真的這樣做，那要記得就會有位懷著痛楚的孤兒帶著復仇的念頭長大。別急著慶祝——因為他如今可是滿心仇恨。』」
傑克森結束了霍契斯的 13 年的 NBA 放逐之旅，他為霍契斯在洛杉磯湖人隊留了一席教職。霍契斯於是跟著傑克森與湖人隊又贏了兩座冠軍獎盃。過往的傷口已經癒合，但他肯定會因為年輕黑人不斷死去、川普入主白宮而感到沮喪吧？
「你肯定會想說我們已經走了好遠的路達成了許多，有時候在我聽來卻很難過。在那個想像的情景裡面，黑人已經達成了好多事。我們有過一名黑人總統，所以我們就不能再談論族群問題了嗎？可是我們依然是這個國家裡頭最少數能在公眾領域出聲的一群人。」
霍契斯也對巴拉克．歐巴馬（Barack Obama）當總統的成績冷眼以待。「他一定做了一些好事，我很確定。」霍契斯哼道：「但是我可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事情。或許他試著讓每個人都能享有健保，但事情都還是照著他們要的樣子走。」
不過川普取代歐巴馬一定讓霍契斯感到氣餒吧？「不，我並不氣餒，因為那就是生命的自然循環。我們都沒接受恰當的教育，我們不知道其實有個無上的解答。你聽過那首老歌——〈水瓶年代〉（Age of Aquarius）嗎？那首歌唱的是新時代的曙光。新時代就要來了，就算川普說我們要讓美國再次偉大也一樣。對我來說，對一個黑人男子來說，美國什麼時候偉大過了？那些國父們、南北戰爭、馬丁．路德．金恩（Martin Luther King）被殺、馬科姆．X（Malcolm X）被殺又有什麼偉大了？那個年代黑人運動員不能打球很偉大嗎？你到底是在說美國的哪個年代很偉大呢？」
「但是我們最後還是會贏，因為窮人將會揭竿而起，無權無勢的人將會得到力量，但這些力量如果沒有政治行動也不會憑空而來。這些力量來自人們越來越厭倦狗屁倒灶的鳥事而來的時間與精力。這都會自然而然地發生。社群媒體告訴我們許多人和柯林．凱普尼克有相同感受。他們只不過比較沒有名氣罷了。但草根運動正在茁壯。現在的美國都能感覺得到，特別是在年輕人之間，大家都覺得必須做些什麼。每天的日常生活都很重要。不只是黑人的命重要。我們全都很重要。」
霍契斯沒太擔心川普，也沒哀嘆他被趕出 NBA 損失的數百萬美元，他聽起來還很雀躍。「我的兒子賈摩老是告訴我：『你是籃壇的阿甘正傳，想想所有那些你認識的人。你和那些光芒萬丈的人們相會相識。』他說的沒錯。就像你和我現在這樣聊天這樣。」
霍契斯和我聊了各自的兒時經歷，關於他在芝加哥長大的遭遇，而我則是在南非種族隔離年代長大的小男孩——在那裡亞瑟．艾許遭禁出賽網球，只因為他是黑人。「你不能告訴我這冥冥之中沒有哪位造物主在管事。這就是為什麼我說會有時間的循環，還有法則的自然節奏，這些會改變事情並把我們牽到一塊。光是你和我現在正這樣聊天就真的很酷。當他們不准亞瑟．艾許打球，我們在南非就多了一個年輕兄弟，還有另位一個人在芝加哥的兄弟看著亞瑟．艾許努力前往南非。現在你和我才算真的說上話了。」
「在我們之間所有的邊界和歧異都是人為創造的。現在人類大家族正開始把這些鬼東西扔掉。當時是一個南非人，尼爾森．曼德拉（Nelson Mandela）在我人生最低谷賦予我希望，在我打不了 NBA 的時候。他幾個月前才出了監獄（曼德拉坐了 27 年地牢）就到了芝加哥。那時候有個以他的名義舉辦的晚餐，曼德拉要求坐到我身旁。我是在幫派毒品橫行的國宅長大的，老兄。而這可是遠比我偉大的人物。我完全折服了。我不斷問他：『離開你的家人、人民那麼久是怎麼樣的感覺？』他棒極了。真相給了他力量。他不假外人，只仰仗自己。那就是自由。」
霍契斯同樣找到了自由。他仍然會繼續教球和發聲——他也堅信，最後，正義會得勝，就算有政治體制和那些冷酷的槍擊慘案。「我們最終會贏得所有的戰役。在那以前，我仍會盡我所能讓孩子們遠離種種傷害。那就是正確的路。」
註：該年奧運史上密斯與卡洛斯在 200 米賽事分別獲得金牌與銅牌，在拳頭致敬後國際奧委會將二人終身禁賽，即刻逐出選手村，兩人在美國國內多次收到死亡威脅；澳洲銀牌選手彼得．諾曼（Peter Norman）則佩戴黑人民權運動胸章，澳洲奧委會於是封殺諾曼的奧運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