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確定的不確定 —— 費德雷‧帕雅克《班雅明與他的時代》

不論你喜不喜歡中譯本的書名，也許都可以先記得法文原名直譯：《不確定宣言》。

攤開這系列三本，看似主題紛多且難一眼看出關聯性，然而「不確定」一詞，弔詭的成為這系列書寫與圖像最好的註解。

如果「不確定」，如何能「宣言」？然而它確實是這樣的書。並且，閱讀下來會知道帕雅克並非「書寫不確定」，而是「不確定（在）書寫」。不確定的寫作主體，使得一切思想與關照，無論那材料是確信或懷疑，清晰或模糊，已知或未知，成為不確定的輪廓。是以，並沒有負負得正這件事。至多，我們在這樣的閱讀裡，「不確定」無所不在（雖然無從證實）。

對於班雅明的讀者來說，打開了這本書，會發現書裡面透露的資訊，並不如預期的多。奇怪的是，偏偏是班雅明的讀者，看到了這本書，多少有點安心：關鍵在於他採取的態度，實在不需要我們多餘的去贊成或反對，因此可以安然去讀，不必煩惱詮釋的問題；那麼，是對話嗎？作者與班雅明，甚至與其他的思想家，如第二冊著墨許多的布列東的對話？實際上也不是。

這不難懂。從翻開這本書，甚至封面，讀者就會被作者的繪圖吸引，這些圖不是配圖，文字也不是說明。換言之，文字與繪圖不是彼此的詮釋。甚至也不能說是對話，如果有，那也是私密的。於是，不知是否有意為之，本書最大特色的圖與文之間的關係，可以借用理解作者與班雅明之間：不是詮釋亦非對話，而僅僅是伴隨。如同原文書名裡使用的介繫詞「avec」（近乎英文的「with」），就只是伴隨而已。

在這本書的閱讀經驗裡，帕雅克拉出一條虛擬的地平線，你可以留在原地，或是漫步，當然最好，你可以迷途。面對班雅明這樣不好懂的思想，尤其這不好懂不僅僅是複雜，而是他天性的神祕與私密，所見的真理並不是透徹的樣子。意思是，若有將真理能清澈視之的思想家，班雅明則是愈談論，愈是晦澀。你必須明白這可能才是（班雅明所見的）真理的本質。這本《不確定宣言》做到的是，讓不確定就這麼不確定，猶如真理的晦澀保持的晦澀，而不是妄想著有個紗幕揭開便是光明。讓班雅明的神祕保持神祕，這也是梵勒希（Paul Valéry）說的「原樣（tel quel）」。

在班雅明與其他思想家、作家的伴隨下，帕雅克展現了一種難以模仿或分類的文類。他時常展現屬於頂尖作家才有的抒情能力，穿插在各種「他人的故事」中，他的私密書寫特別耀眼。例如「仍然，睡在老廣場深處的新床上，我們的過去就像一瞬間的時間。如果瘋狂疼愛我們，我們都將會是老爺與東家。但瘋狂不再，更沒剩一絲魔法好藏在頭髮底下。就連幻覺都不再產生幻覺了」；或「只有一個辦法：忘記任何一絲記憶並回憶未來」、「不是我們創造了夢：它們早已在那兒。」

儘管憂鬱且深沉，但就像作者說的：「我們哭泣，好用我們的淚水解渴。」他誠摯地以書寫與繪畫面對生命中的不確定，直到不確定成為生活本身。而讀者，在這觀看圖畫與閱讀文字，甚至是「閱讀圖畫」與「觀看文字」中，也與作者建立了「不建自立」的關係，猶如作者與班雅明（及其他），一種不確定中的伴隨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