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上的閃電

「想清楚了?」

「嗯,想清楚了。」

大毛「下筆」之前,再和我確認了一次。

「刺青是一輩子的事。」

「嗯,我知道。」

大毛是朋友介紹的刺青師傅,朋友身上的第一個刺青就是給他刺的,如今,朋友的背上、手上、腳踝上,全身各處都紋上不同的圖案,隱隱約約標示著他不同人生階段的記號。

他是很熟的朋友了,有著會一起上山下海共患難的交情,但我從沒問過那些刺青背後的意義,以及,各是為了什麼緣故而刺下的?總覺得有點在探人隱私。這些年,刺青漸漸洗刷從前的污名,不再和不良少年、法外之徒劃上等號,身邊的朋友開始一個個向刺青店報到,在自己的體內埋下一座新的紀念碑。

以前,海上的水手會把身體當成一面地圖,將航行過的異域紋在身上,像是在蒐集勳章;有些文明中,罪犯身上的刺青是恥辱的標記,而木乃伊的紋身則用來表明身分地位。當刺青工藝發展到當代,目的是愈來愈個人,通常是紀念一起重大的生命事件,譬如成年、婚約、三十歲生日、親人的過世,或是哀悼一段只能追憶的感情。

也可能是反過來,當時的刺青是感情的印證,當情已逝,相同的圖案卻成了痛苦的符號,烙印著難再回首的過往。現代人的刺青是這麼的私密,這麼用心收納著記憶的線索,確實很難隨隨便便開口和人問道:嘿!你為什麼要刺「那個」?

刺青在「公」(暴露在外的皮膚)與「私」(收藏在內的心緒)之間串起一條通道,是它令人著迷的特質。身體的擁有者主動在身體上留下一些痕跡,那些痕跡似有若無地透露著主人的各種訊息——他旅行過的地方、信仰的宗教、身家背景,乃至於疾病史。

如果整形是替身體投下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刺青便是相對柔和的手段,讓人不需要付出那麼激烈的代價,去進行某種程度的「自我改造」。套用社會學的說法:一種重新創造自我的行為,而且那種行為,的確會造成身體的質變。

自我的重新創造向來得經過儀式性的洗禮,古時部落的人,藉由刺青來感知痛苦,耆老以荊棘或獸骨為畫筆,用煤灰調製成墨水,一寸一寸在年輕族人身上拍打,構成部落的圖案。拍打時會發出「叩叩叩」的聲響,多人同時進行就組成節奏部,聽來就像鼓擊——是的,儀式當然得配合音樂。

古人以煤灰調製成墨水,後人對此有個美麗的詮釋:讓森林的最終形式進入到身體。原住民族偏愛的圖騰必然是自然系的,像日月星辰、山巒波浪,或者用來威嚇外族的戰士紋身,當歷史悠長後,簡單的圖騰便演進為複雜的神話故事。

我最喜愛的刺青講法,是日本人口中的「入墨」,既文雅又有視覺感,也將刺青提升到藝術的層次。入墨時,身體延展為一幅立體的畫布,一旦墨水接觸到皮膚,和皮層起了不可逆的作用,從此,那身體的主人必須對他的選擇負責,對那特定圖像做出承諾。

我讀過一則報導,在刺青解禁的今日,東方與西方文化面對它仍有不同的態度,在日本,某些公共浴池禁止刺青者下水,中國官方明文規定電視上不能出現刺青,有些中東國家則不讓刺青者加入軍隊,但在美國,已有三分之一的人身上至少擁有一個刺青,而隨之興起的,是去除刺青的行業。

人在資本主義的國度,是比較有機會後悔的。

出發去找大毛前我其實先 Google 過他,得知他是一位相當資深的師傅,有報導說,他是性格男子,會挑客人,而每則報導都強調給他刺通常要排好幾個月。大毛的規矩是不能用電話預約,一定得先面談過,我的設想是那天先去拜會他,如果夠幸運,就能在 waiting list 填上我的名字。

西門新宿——天曉得我多久沒走進那棟建築物了,和一旁的萬年大樓相仿,有一天你會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渴求裡面販售的青春。踏進新宿的門,空間內瀰漫著摩鐵混合 KTV 包廂的氣味,我感到呼吸系統開始哀嚎。快步走入角落的送貨電梯,搭到更高的樓層,眼前是一條小走廊,有人正蹲在地上盤點運動服飾,我表明來意,他用眼神示意我左轉。

按下電鈴,門開了,迎接我的是一對《癟四與大頭蛋》的公仔,天花板的花紋讓我想到《絕美之城》男主角的房間,藍藍的底,上頭有白雲在飄。大毛正在工作室裡幫其他客人刺青,他探出頭和我打招呼,我說,我是來預約時間的。

「你想刺什麼?」

我將預先存入手機的圖秀給他看,是大衛‧鮑伊的《Aladdin Sane》專輯封面,那幀照片上,鮑伊閉著眼睛,右臉頰有一道閃電的輪廓。大毛對這位搖滾巨人顯然並不陌生,我可能也不是第一個拿這張封面來找他的客人,他問我:「實心還是空心?單色或是彩色?」

「單色,刺那個形狀就好,但會不會太大材小用你?」

他爽朗一笑,說:「那我今天就可以幫你刺,等我把手邊的 session 結束掉,你先出去晃個 20 分鐘再回來!」我心一驚,當下覺得自己好像還沒準備好(我少了幾個月可以反悔的時間了),不過,人生很多事憑的就是一股衝動,而衝動恰恰是現在的我渴望的感覺。

半個鐘頭後,我坐在大毛的工作檯邊,環顧著那些晶亮的工具、器械與顏料,想像它們即將編織出的圖案。我想刺在右手臂,像抽血那樣把手伸出來,大毛挪了挪我的手腕,跟我解釋可能的大小和位置,以及怎麼刺會比較漂亮。

「這樣可以嗎?」

「你是 master,你決定都好!」事到如今,我已沒有任何疑慮了,我期待著那道閃電擊中我的瞬間。

嗞~嗞~嗞~

針頭在刺青槍上旋轉著,把黑色顏料送入我的皮膚,從此成為我身體組織的一部分。

嗞~嗞~嗞~

結束前大毛又細心修了幾筆,一個完整的⚡️形狀清楚地浮現於我的內手臂,從構圖、下筆到清潔,大毛前後只花了 15 分鐘。

來到這個年紀,刺青之於我已不是叛逆的表現,或是反抗的標誌;當然更不是為了裝狠耍猛,以為這個舉動可以刺激父母(爸媽看了只淡定地說:哦,暫時別再刺下一個了)。單純是因為,這個符號對於我是有意義的,它就像護身符,或者我想和某些人溝通時的入口。

我拎著有點紅腫的手臂搭上駛離西門町的公車,心裡複誦著大毛交代的保養事項。想起 18 歲那年,我在北上讀大學的第三天就跑到西門町穿了兩個耳洞,21 年後,又為了這種事情而回到這裡。

(圖/陳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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