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作用力 ——《千羽鶴》裡的世代牽引

星期六的下午,我坐在新竹公園前的大階梯頂端。山坡底下,「小事製作」正在舞台上演出和觀眾互動的即興編舞。天氣涼爽,太陽日照的角度正在偏斜,一種金色籠罩在公園的綠樹和土黃色調的石牆與路面上。再過一會,天邊就會有晚霞了。

舞台邊正進行著小型假日市集。攤位前人來人往,但是我一直會看向帳篷後那幾棵長得很高的黑松。是日治時代栽種的樹。樹形很好看。樹冠平伸相連像一座高大的涼亭。有這樣的大樹在公園裡,是時間的禮物。

事實上這整座公園,都是時間的禮物。公園已經有一百年的歷史。麗池是日治時期修建的,池畔的玻璃工藝館最早是「自治會館」——日治政府的招待所,曾經來過這裡的人,包括日本的昭和太子,和許多高級官員。池畔還有日式料亭等建築群。一個流傳的說法是,在太平洋戰爭的後期,神風特攻隊赴死之前也會來到這裡,得到這殘酷世間所能給予他們的,最後的招待。我的朋友說,他在新竹念書的時候,麗池的狀況很不好,水質發臭,騎車經過只想憋著氣飛速逃離。台灣很多地方的河川湖泊都是這樣。經歷過一段時期被忽視,又重新被發現,被整理,人們又去靠近。這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今年在閱讀上的一大意外收穫,是川端康成的《千羽鶴》。我第一次讀到《千羽鶴》的續篇:〈波千鳥〉、〈春之目〉、〈妻子的心思〉。這是在林水福老師新譯的版本中完整收錄的,是中文世界的第一次授權。在林水福老師的導讀裡,讀到川端康成在 1953 年寫的《千羽鶴》後記裡,預告著會有續集:「《千羽鶴》到〈二重星〉,前集結束;還有續集。即《千羽鶴》以太田夫人及其女兒文子為主書寫。千羽鶴包袱巾的稻村由紀子不好寫,沒寫。作爲遠景。續集以由紀子為主書寫,打算將文子當遠景。」

三個月後,《小說新潮》開始連載〈波千鳥〉。

《千羽鶴》是一個關於「業」的故事。上一代不倫的關係牽扯,在下一代的心中留下了陰影。雖然看起來好像有別的出路,但各種因緣所繫的場景、與物件,不斷喚起記憶,使當事人一再一再地受到牽引,一再一再地離不開上一代種下的因。

因為是這樣的一個故事,「有續集」的意義格外重大——原來,川端康成讓「時間」繼續作用了啊。故事被給了更多時間,讓「下一代」的情感狀態繼續變化。環繞著那些一時解不開的因,一次又一次繞行。一次又一次,繞行的軌道好像遠一點了。這一次似乎可以脫離重力了。但看不到的新的牽引又朝向著什麼方向?新的重力中心是否正在宇宙中生成?活著究竟是一顆漂泊的行星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軌跡,還是只不過是一顆隕石朝向宇宙邊緣飛去?

重力牽引

三谷菊治的父親是一位茶道老師。和弟子栗本千佳子發生過關係,但很快結束。後來又和另一位已故茶道老師的未亡人,太田夫人發生感情。菊治的母親雖然都知道,但只是溫和地隱忍。倒是栗本千佳子,或許出於嫉妒,打著替菊治母親出氣的名義,不依不饒地對太田夫人施加壓力。太田家年幼的女兒文子,目睹千佳子多次到家裡來,指責母親為壞女人的場面,在心中留下了無助而罪惡的陰影。

菊治的父母親過世後,千佳子作為菊治父親的門生傳人,仍然經常出入菊治家茶室。她為菊治安排了相親,對象是美麗的稻村由紀子。菊治始終記得,初次遇見時由紀子時,她手裡拿著千羽鶴的包袱巾——這個視覺上美麗的印象,往後一直在菊治心裡留著個線索。但是相親茶會卻被意外的插曲給岔開了,太田夫人在不知有相親安排的情況下,經過茶室,帶著女兒文子進來參加了。

結果,是菊治與太田夫人的相遇,決定性地介入了那次相親。菊治與夫人在離開茶會後就發生了關係。上一代過去的事,又被賦予了新的能量,時間輪迴了。往事一直被回憶,被談論,或許也是在整理。太田夫人,文子與菊治三個人,當年實際是在不同的位置上,共同經歷過、受到過菊治父親不倫戀的影響。太田夫人是戀愛的當事人。文子是失去了父親,又因母親的不倫受譴責、自卑、內心是孤獨地負著罪,卻又無法不同情母親,並且也受到菊治父親關愛的女孩。菊治似乎在道德上最無辜,但他令太田夫人一見就想起了父親,他也是當初年幼的文子心裡曾想過,被母親破壞的那個家庭裡的孩子。菊治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但這三顆行星,還繞行著父親消失之後留下的黑洞。

《千羽鶴》的故事就是這三顆行星被重力牽引的軌跡。千佳子在其中的操弄,幾個與回憶有關的茶碗,也造成引力層層疊疊地加強。小說一開頭,拿著千羽鶴包袱巾的美麗的由紀子,就像是沿著一條平行線,和被牽引的三人擦肩而過——看似接近,終究走不到身邊,是一個「彼方之人」。

故事很悲傷,上一代業力很強,超脫似乎是沒有指望的。《千羽鶴》寫就於 1949 年,當時日本戰敗後不久。川端康成在寫的時候,對時代的氛圍必定是很敏感的吧。歷史現實中的日本,背負著上一代發動「戰爭」的記憶而前行。在《千羽鶴》的小說裡,菊治和文子背負的,是上一代的「愛」。這「愛」沉重得很,伴隨著罪惡感,悲觀,無助,認定自己不值得幸福的預想。特別是在文子身上。而菊治作為文子如鏡相般的對方,共同回憶,互為印記,兩個人都走不出引力。最後以文子不告而別出走,為前篇的結局。

後篇的開始,讀來完全像是另一個故事了。正是川端康成計畫中的:「續集以由紀子為主書寫,打算將文子當遠景」。〈波千鳥〉從菊治和由紀子的新婚旅行寫起,畫風一變為明朗得多。從後面的段落我們才會知道,在文子不告而別一個人去旅行後,菊治曾經瘋狂地尋找她而未果。

當菊治與由紀子共組了新家庭,一切似乎有了新轉機。由紀子和菊治家的上一代情感牽扯毫無關係。婚姻沖淡了菊治原生家庭的影響。由紀子單純,但也很堅定。她娘家的人也都非常理性,都不是會被栗本千佳子操控的角色。故事讀起來有一種新風,好像有一種幸福的可能開始出現。但文子的行蹤仍然隱隱牽引著菊治。過去的影響,說不出的悲傷,一直都在。菊治是個落水者決定暫時停止掙扎,先藉日常家居生活的浮力漂浮一會兒。但在那家居生活之外,總是有「遠景」。「遠景」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又在目前的生活裡投下影子?誰也不知道。

故事就停止在這裏。過去的「遠景」是不是會再逼近,和近景再一次交換位置?在續篇的最後一個短篇〈妻子的心思〉最後,川端康成曾留下「未完」兩個字,但直到他過世之前,並沒有續篇再問世。

集體聲音

從時間上看,川端康成《山之音》的寫作,或許是和《千羽鶴》重疊的?《山之音》和《千羽鶴》相反,是以上一代人來包容下一代人痛苦的故事。尾形信吾一家人之中,兒子修一上過戰場。戰時經歷對兒子發生了什麼影響,信吾無法知道,但看著兒子平日像石頭般封藏著自己的情感,偶爾在情婦家喝到大醉而歸。在小說中出現的,和修一同一代的人,男男女女,都是因戰爭而不幸的人:失去男友和丈夫的單身女子,承受丈夫戰時傷痛的女人。故事裡的老人家信吾和保子,生活在這些身負創傷的年輕男女之中,過著他們的老年生活。時間在日常的共處中發生作用。年邁的信吾,有時會聽到夜半傳來的山之音,像海浪,或像遠方的風聲,但有一種來自地底的力量。他懷疑,或許是死亡接近了。但我想,或許他是聽到了在痛苦中掙扎、無法言說的下一代,他們集體潛意識的聲音吧。

然而時間漸漸發生了作用。故事被引力牽動著來到新的平衡。時間繼續在走。

時間的作用力
川端康成在 1953 年《千羽鶴》後記裡預告有續集,而後續短篇〈妻子的心思〉曾留下「未完」,直到他過世之前並沒有續篇問世。(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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