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何其幸運

Planets Encounter 一個人的小宇宙

專欄作家_李明璁

我的一位好友最近都在台大醫院病房照顧母親,某日他帶著筆電下樓喝咖啡,眼見老伯伯自己提點滴端著回收餐盤,好友起身幫他一把,沒想到才離開幾秒鐘,一回頭他座位上的筆電就被偷走了。令人崩潰的是,筆電裡有他價值幾百萬的比稿設計圖,而且尚未備份至雲端


這完全複製了多年前我在同樣地方的悲慘故事,發生於陪伴家父準備腦瘤切除手術的前夜。自己不過是推著輪椅送他去病房外廊的護理站,也是一個完全都沒料到的轉瞬,我暫放床邊的筆電就被偷兒快速閃進門幹走。許多研究筆記、訪談錄音和幾千張沒有轉存副本的照片,灰飛煙滅。

對這些速度快如劫匪的竊賊來說,其實銷贓一台筆電的獲利並不算多吧,反倒是失主放在裡頭的資料無價可估。當時我甚至心存一絲怪異希望,但願筆電只是暫時被綁架,綁匪會來電告訴我如何花錢贖回。真的,我寧願如此。

每個人一生中(或至少你的親友裡),或多或少都有過類似被偷的經驗吧?且最傷痛的記憶,多半不只是財貨上的損失,而是對莫名被橫空奪走的重要意義事物,感到像是身體或內心被暴力割除一大塊的失落。

又比如十多年前,一位從東京飛往英國旅行的學妹,在回程要搭地鐵前往機場的售票口旁,不慎被扒手乾坤大挪移了一整個行李箱。於是那半個月點點滴滴、心心念念的景物蒐集(各種手寫筆記和書刊,以及當時還用相機拍照的十幾卷底片),全都在登機前化為烏有。

警察還在車站周邊繞了一圈,看看竊賊會不會隨手丟棄贓物,畢竟他打開行李箱就會發現,裡頭沒半點值錢東西。警察跟我說:「最近走投無路的吉普賽人愈來愈多,他們逮到機會隨手就偷,但很多時候根本白搭。」的確學妹看起來不過就是個貧窮旅行者,而小偷會這麼不挑地順手牽羊,他(們)的生活大概也過得不太好吧。

我想上帝真是開了大家一個荒謬又殘酷的玩笑。被偷的人固然一無所留,但盜走的人卻也一無所獲。這不就是狄西嘉(Vittorio De Sica)執導的經典電影《單車失竊記》中深刻描述的寫實故事——劇中失業多年的主角父親好不容找到零工機會、但賴以謀生的單車竟遭竊。電影來到尾聲,腳踏車仍遍尋不著,最後這位父親只能偷走別人單車,而被當場逮個正著。

四十年前某日,我的媽媽去市場買菜,牽著我背著妹妹,好心幫一位同樣駝著小孩的婦人調整背巾,不料就這樣被近身扒走父親剛從工廠領到的一整個月的薪水(熱騰騰地裝在信封袋裡,正準備拿去銀行存)。媽媽因此哭了好幾天,當時還在上幼稚園的我至今仍印象深刻。長大後聽母親回憶此事,覺得失竊固然令人難過,然而對陌生人付出善意卻遭如此對待,以及「老天為何要這般作弄我」的不平,似乎更難以承受。

人們總說「好心有好報」,但我卻愈來愈明瞭,好心沒好報似乎才更像日子常態。犬儒主義者會說,這是人類乃至神明的不值得信任,但我卻苦笑當作是鍛鍊生命韌性的機會。因為失竊發生得如此不可思議,因為超級不捨卻又不得不看開,因為好運接連著歹運交錯發生,我們苦甜參半的日子有了各種化學變化。

或許人生真的不是由「得到什麼」所構成,相反的,是被「失去什麼」而牽引前進。從 20、30、來到 40 幾歲,每個階段我都曾被老天高高捧起後重重摔下。我遺失過許多比物品和金錢更令人慌亂失落的東西,像是對政治與社會的理想、對人的善意信任、對親密關係的認真承諾等等。而且,我不能只說自己被竊走了什麼,捫心自省,我也曾深深愧疚於自己帶走了別人的重要記憶。

幸好,在持續不斷的閱讀、旅行與相遇中,所有的失去就算變成一個巨大黑洞,也終將成為人生模糊的景深。時間、與「生活在他方」的想像,永遠是我們抵禦當下荒謬的忠實好友。它們會以悠悠水流之姿帶著你,即使記憶頑強,遺忘無法淡然發生,但黑洞總有個定位,不會無盡擴張。

於是我會告訴看起來失去不少珍貴東西的自己、以及丟掉了什麼重要事物的親人好友:就像旅途中的迷路,在當下如此懊惱,但返家後卻會以此笑談懷念。荒謬的被竊或突兀的遺失,都只是證明了辛波絲卡(W. Szymborska)一句睿智而詼諧的詩:「我們何其幸運,無法確知,自己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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