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存在的物體與到處不存在的主體——《物體系》

《物體系》
《物體系》
尚‧布希亞, 麥田出版
NTD$460,平裝 / 400 頁

每一次的經典重出,除了後見之明的讀取彼時的時代精神外,亦參照當代,重新審閱了價值。而這價值無論如何,即使看起來「不變」,都是新的。閱讀《物體系》不可能忽略布希亞當時所談論的重心之一「科技」,在五十年間已有巨大改變,尤其網路的發明,使得這本書的觀點,可能要搭配到他往後所見證的時代方可證成。而幸運的我們有對布希亞深入瞭解的譯者為新版作序,補充了這缺憾。

儘管如此,我們假裝沒有預設地閱讀《物體系》時,會發現即使我們經歷了又一次(甚至不只一次)的科技革新之後,包括他當時所見的消費皆以光速演變(譬如提到的信貸,今日則有各種支付),卻不會構成太多理解上的阻礙。原因之一,是《物體系》的書寫,很清楚的並不直接緊扣某個社會、時代,某種程度上,是去脈絡的。

四大章節的論述,時間的分界幾乎以「傳統」與「現代」來區分,抹去了實際的年代與各國家、社會必然有的發展差異。這並不表示這是純抽象理論之作,布希亞的策略,在於這本以「物(objets)」的書裡談論的不僅僅是「物」,而是它的體系。猶如其中重要的論述之一,體系總是被另一個次級的體系掩蓋,作為無罪的證明。《物體系》的論述展開,並不以線性的因果關係一一推論,每一章書寫起來就像型錄般陳列的「物」,如同他所言的是一個個記號。不僅是記號,還是記號的系統。《物體系》的閱讀,事實上還是要連結起結構主義的基本預設,即使未必要將布希亞視作結構主義當中的一員:符號的意義,不在於能指(signifiant)與所指(signifié)的連結,而在於能指之間的差異系統。

書名「物的系統(Système des objets)」無論是法文本身還是中譯,給予人都相當中性。卻也是這中性,是無論同不同意都該注意的:組構我們大部分日常生活的「物」,如何暗自脫離我們原以為的意義系統,亦即在我們「主體」選擇、安排的秩序,成為一個物自身的體系。這體系真正決定了我們的行動。換言之,布希亞的思想,確實是一種末世論,以一種人類全體的命題,談論物所接管的我們的世界。這同時是一本談論幻象之書。於是,布希亞的書寫,本身就是以一種系統性論述,一個系統滑移往另一個系統,以系統隱藏且同時彰顯的,莫過於主體的匱乏。人在這末日景觀中,在物質世界裡,不再是主角,甚至不是一個角色,僅僅是個觀眾,在幻覺之中而不自知。

《物體系》可能沒那麼像社會學研究,甚至也不像歷史學或哲學,它較近似於羅蘭‧巴特的《神話學》與《流行體系》的研究。我們可暫且視為對當代物件的語義學(sémiologie)研究。以學術系譜來說,關聯到對於馬克思主義的「異化」的思考回應,也不時挪用了拉岡的精神分析。

如同先前所說,布希亞的回應與思索經常掩蓋了推論的過程,若說因果推論的過程實際上是滿足說話主體(sujet parlant)的權力型態,布希亞的一部分策略在於使這個說話主體失能。後果是,作者本人的話語彷彿也是某種表演,作者不必(或無法)為他的論述負責,既然他已預先抹消了話語之所以成為話語的權力。不是迴避責任,而是沒有責任存在,就像是他論述起傳統室內與現代室內的差異,進入現代的序列後,人就無需在空間裡反映出自己的形象,只要一再滿足自身(被製造出的、補償的、虛妄的)慾望即可。

也許是消除了最大障礙物,所謂作者權威的自我證成,《物體系》的 ABCD 簡明的陳述,處理「物品的『語言結構』如何被說出」及其實踐上的矛盾。

A 章節〈功能性系統或客觀論述〉處理物與物之間的關係,談論物如何從傳統的象徵功能解放出來,成為體系。我們已經由一種傢俱社會學(專注在物品反應的人格與階級),進入到一種擺設社會學。在此,布希亞很清楚「人只有從影像中消失一途」。而色彩也是,色彩從各種象徵價值中解放,進入了序列裡,成為可以計算的氛圍。

接續的 B 章節則對稱處理〈非功能性系統或主觀論述〉,處理物與人的關係。一方面談論古物歷史性的氛圍與起源神話的象徵價值,這樣的追求,其實不僅是非功能,甚至也是一種退化的心理機制;談論收藏,則聯繫了前面的物的體系,以及主體對於此永不停歇的追尋,這種追尋再也不是哪個特地的物件,而是一整個物序列,甚至是當中的空缺。這將貫串到此書的最末消費結論。

C 章節的〈後設及功能失調體系〉延伸了前兩章。物的體系的自身發展岐出,成了功能之上的功能(超越需求、回應了超越現實的現實需要),於是也「失能了」。自動化主義是技術的功能超越性的發展,卻落得無用(不為任何實際生活需要,而是為了某種幻夢慾望),成為功能失調,回歸到主體的幻夢裡;機器人是機械的擬人,是人的終結形象,卻總會成為人類被取代(又無比吸引人)的惡夢,非功能性發展成後設的功能。

到了 D 章節,則是本書著重的社會意識形態(socio-idéologique)分析,無論是個性化、模範與系列、信用貸款這些建制(institutions),都在讓我們成為此一意識形態中自認為有自由、有選擇的主體。消費,不再是某種個人或群體的表達,而是消費自身已成「一個真正的語言、一個新的文化」,布希亞稱為「新人文主義」。一種由消費形塑的個人完成,物也不僅是體系,也在消費系統中成為一種語言。

於是,我們的消費,當中的所有訊息,成為一種「記號的系統化操控活動」,物品成為記號,且「在物品構成的系列中,自我消費的是關係的理念」。是以,生命不斷在此被割裂,自我消解,消費的慾望不可能被滿足,在布希亞殘酷的手勢指出,是因為消費本身是建基在空缺之上。

本書最初出版於 1968 年,也是布希亞本人涉入甚深的六八學運年代。儘管過度推論總是閱讀需要審慎的態度之一,這樣對一個現代社會的全面性批判的研究,以後見之明來看,也是種時代氛圍了。原來我們可以使用物,與世界建立關係並認識自己,而技術的一再演進使得物不但自成體系,甚至化成一連串的符碼。我們一切的主觀意識,只如旋轉玻璃球打出的炫目光影。布希亞在書的開頭,對於尋找「物的結構語意系統」的企圖,其實反過來是告訴我們,對於自身世界,早已失語。

如今看來,布希亞說出的倒不像是預言、對我們所在的當代的精準預測,不如說是在一個已經太遲的世界裡,幽魂般的悼念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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