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是生的對極——《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

《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
金英夏
漫遊者文化,NTD$340 元,平裝 / 240 頁

八〇年代台灣,施明正曾於小說〈渴死者〉中留下這樣一句話:「我又想到我們中國人,是一個絕不流行自殺的民族。」那是小說家活在言必稱「中國人」否則就惹禍上身的年代,親歷白色恐怖、並見識過獄中人們為求生存的恥辱樣態,而寫下的深深感慨。倡議喊得再激昂,一旦入獄,便無可倖免地只求苟活;正因如此,獄中某位「渴」求「死」亡的政治犯的姿態——竟反倒顯得珍稀寶貴。施明正小說裡的這句斷言有幾分精準,戰後台灣文學史上,儘管並未避諱死亡或自殺等題材(日後甚至亦有作家付諸實行),然而觀點或處理方式,絕大多數仍將之視為難以觸及的彼岸他物,基調著重在遺族親友的餘生與哀悼。

在這層意義上,金英夏《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在今日翻譯出版,其意義不妨看做視野之拓寬。當然,光是韓國文學被譯介,這本身就已是拓寬台灣對世界文學關照的視野了。儘管同樣位處亞洲、對其流行資訊接收甚多,然而台灣對韓國文學的認識,不可諱言,其實少得不成比例,如《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一書,早已是上世紀末成名經典,卻遲至今日才與台灣讀者相見,其時差可見一斑。本書書名出自法國作家莎岡,金英夏將此句轉化,指涉自殺;小說由一位將「自殺嚮導」當作職業的人開頭,以五個章節、幾種不同的視角,緩緩道來這位自殺嚮導某次引導兩位女性自殺的過程。

故事其實並不算複雜,篇幅也算是中等,卻能讓讀者在其中深深感受到當代人際關係的困頓與複雜,並精準表達出這兩位女性所感受到的空虛與孤寂,正是這種內心無法被填滿的空洞,使她們同意自殺嚮導,步上自殺的道路。除了引用莎岡的典故,小說情節更和三幅以死亡為主題的西洋名畫——賈克–路易・大衛《馬拉之死》、克林姆《朱迪絲》,與德拉克洛瓦《薩達那帕勒斯之死》——息息相關;凡此種種機關的設置,皆能看出金英夏意欲透過西洋文藝及其精神,讓韓國在地的社會氣氛、心理狀態更具有普世性,又或者,也許更適合反過來理解:正是由於西方現代性之中就內建這些元素,是故受其影響之韓國社會,也終將沾染上同樣的氣質,孕育出類似的、看待死亡的方式,也就是,理解並遂行這份「破壞自己的權利」。

雖然在書腰上及相關宣傳中,一再提及金英夏被譽為「韓國的卡夫卡」,但若純就這部作品而言,其氛圍毋寧更容易讓人想起村上春樹,特別是村上較為寫實的作品群,但就其敘事與思路而言,金英夏卻比村上更為理性、清晰,尤其看待「死亡/自殺」的方式,也似比村上更為剛強,不將之視為消極的選擇,而是另一種積極意義的追尋,在這一點上,亦頗有三島由紀夫的氣魄。有趣的是,日本現當代文學中也有一支著名的自殺系譜,自芥川龍之介至太宰治、自三島由紀夫而川端康成,他們以文學探測人性的極限、生命的哀愁,並以實際自殺行動作為消極的抵抗或明志的宣言。在他們身上,自殺也某種程度上被昇華至意義的高度,同時,這支系譜對於台灣讀者而言,也更加熟悉。

那麼在今日,閱讀《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除了補足台灣讀者對韓國文學的認識,也在該主題上拓寬日本文學系譜以外的視野,此外,還能產生什麼意義?或者說,重返此書對自殺的探討,能否對現下的處境有所啟發?

一般世俗眼光中,往往將自殺視為懦弱、逃避,以及不愛惜生命或自己的表現。在日本文學的自殺系譜裡,其基調則大致是源於對「生命」絕對價值的懷疑。活著最重要的事情,並不是活著,而自殺,則作為最終的回答。那麼金英夏筆下的自殺呢?書後附柳浦善教授之評論〈自殺倫理學〉將此書總結得精準無比:「⋯⋯《破壞》中人物就是生活在當今時代的我們的自畫像〔中略〕。我們常常虛無地依賴於大他者的規範,單方面地被他人牽引,或者封閉在虛構的幻想體系,拒絕和忽視與他人的溝通,冷靜地生活於世界上。〔中略〕如果我們繼續這樣在喪失主體的狀態下生活,早晚也會遇到存在於我們身邊的自殺嚮導,也許我們被他們牽引到死亡門檻,還會再回到原處,也許我們就那樣了無痕跡地消失了。」

是了,在各種意識型態與資本主義無孔不入的掌控下,在現代性所帶來的疏離與孤寂裡,個人的存在早已無可避免受制於既有的結構裡。我們逃脫不了掌控與監控,我們只能擁有受限的自由與早已被閹割的權利。正是在這種困窘的情境下,自殺的死,並非生的對立面,反倒是成就真正的「生」:既然我們不能控制自己的出生,既然我們出生以後也無法自由自在遂行各種意念、只能在各種社會關係的箝制底下踽踽獨行,那麼,剩下能夠掌握的,就剩下結束生命的意志了。生已受制於人,死不能再受制於人;遂行自殺,才是在退無可退之中免於苟活,證明了自己還能掌握自己。

當然,小說以陌異化與舞台化的方式呈現這種觀點,雖然突顯了當代人生存處境的艱難,卻也不免增添幾分戲劇性與距離。將之化為日常與社會現實,其實不就類似於近期的安樂死議題?死如何能有尊嚴,正是建立於自我意志的遂行,那不僅僅是離苦得樂那樣的安逸,其中也蘊含著意志之堅定。於生物而言,死是生的對極,然而當代的情境下,人類已經讓死成為生的一部份,甚至是最核心的一部份。死亡,自然是一條無法忤逆之路,必須要清楚體悟到這點,才有可能真正理解自主選擇走上這條路,那背後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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