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利維亞的民粹總統如何一手濟貧—— 另一手又給自己蓋了座宮殿

南美洲的民粹主義與日漸縮小的貧富差距之間,存在著令人震驚的連結——尤其是在埃沃・莫拉萊斯(Evo Morales)掌權的這個內陸國家


玻利維亞・拉巴斯——一架直升機嗡嗡作響,從埃沃・莫拉萊斯新建成的29樓總統官邸起飛,附近廣場上的鴿子四處飛散。對於總統的反對者而言,這棟有直升機停機坪作為裝飾的玻璃大樓,是個令人擔憂的跡象,警示著這位玻利維亞在位時間最久的領導人日益壯大的虛榮心。

2014年十月,莫拉萊斯在總統大選前的最後一場造勢活動上發表演說。(Getty Images)

然而,伊諾森西歐・卡瓦哈・羅培茲(Inocencio Carvajal Lopez)仍舊淡定,在這位62歲的原住民頭目眼中,見到這架鮮紅的直升機就像見到那座「宮殿」本身一樣,那是玻利維亞終於走上了正途的象徵。

「在我們的兄弟埃沃的領導之下,這個國家取得了巨大的進步。」羅培茲説,並把這位玻利維亞首位原住民總統稱為「我們的一員」。

「宮殿、直升機、飛機——多虧了這些,外面的世界現在可以看到我們的政府正在推動發展。」

羅培茲的寬邊帽上印有執政黨「爭取社會主義運動」(Movimiento al Socialismo,簡稱 MAS)的黨標,顯然並非沒有政治傾向。然而,實際數字證實了他的觀點。官方數據顯示,這個南美內陸國家的貧窮人口比例,從2006年莫拉萊斯首次執政時的59.9%下降到了2017年的34.6%;與此同時,極度貧窮人口減少了一半以上(從38.28%下降到15.2%)。

圖表一:拉美領導人民粹指數比較圖。(資料整理:《衛報》,資料來源:全球民粹主義數據庫)

玻利維亞的統計數據與民粹領袖的一個驚人趨勢相符,這個趨勢在拉丁美洲尤為顯著:政治學家的新研究顯示,民粹領袖在政府任職的時間,與貧富差距的顯著下降有關。

學術團體「民粹主義團隊」(Team Populism)在分析全球民粹主義數據庫(Global Populism Database,追蹤各國領袖的民粹主義言論的研究計畫)時,發現了此種關聯性。

民粹領袖與貧富差距縮小,兩者之間的關聯在很多拉丁美洲領導人身上都是成立的,其中又以左翼領導人占多數,他們的演講充滿民粹論調。

這些人包括秘魯前總統亞蘭・賈西亞(Alan Garcia)、薩爾瓦多前總統安東尼奧・薩卡(Antonio Saca)、厄瓜多前朝領導人拉婓爾・柯利亞(Rafael Correa),以及委內瑞拉的烏戈・查維茲(Hugo Chávez)。

而在上述許多人的總統任期內,也可見到新聞自由的日漸萎縮,與行政權力限制的鬆動——研究人員發現,這些特徵也與民粹政府息息相關。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貧富差距縮小與民粹主義之間的關聯。而在莫拉萊斯的統治下的玻利維亞,貧富差距的下降幅度最為顯著。

牛津大學副教授大衛・道爾(David Doyle)表示,這種關聯性很難解釋,並警告不應斷下具體結論。在過去20年內,幾乎整個拉丁美洲的貧困問題與貧富差距都有所減少,也包含一些沒有民粹領導人的國家。

但拉美的包容性成長(inclusive growth)(註1)有一個例外:委內瑞拉。該國長年來一直由左翼民粹總統掌權,但在如今處境四面楚歌的馬杜洛(Nicolas Maduro)執政下,經濟徹底崩潰,使得該國過去在減貧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正迅速消失。

然而,玻利維亞又是另一個故事了。自莫拉萊斯2006年執政以來,該國經濟每年以平均4.9%的速度穩定成長。就在莫拉萊斯當選總統的前一年,玻利維亞還不得不接受外國貸款機構的紓困;這個宏觀的經濟成功,標誌著該國難以置信的逆轉。但更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成功正惠及社會最底層的階級。

漫步在拉巴斯這座多山的大都市,證據就在熙攘的市場、忙碌的美食廣場,和電影院前排隊的長長人龍中。只是你無需步行,因為一個由奧地利公司建造的智能纜車正串連著整座城市。

然而,儘管玻利維亞看似歷經了一場經濟轉型,該國總統口中那「查維茲式」的語言卻仍一如繼往。今年一月,玻利維亞總統埃沃(在該國人們普遍直呼其名)為紀念修憲十周年,發表了一場廣為流傳的演講。在那場演講中,他以「hermanos」(兄弟)稱呼他的聽眾多達34次。

在列舉完一長串政府成就後,他又回到了他的民粹根基。「窮人,將持續是國家的最優先事項:正因為他們,我們才贏得了選舉。」他說,然後把砲口轉向常常打的那隻怪物,「再也不會讓外國人奪走我們的自然資源了,」他得意地宣稱。「再也不會讓玻利維亞蒙羞了。」

他的這番言論很討支持者的歡心,他的支持者主要來自該國農村的貧困階層和工會的藍領工人。但是,即使是受薪職業階層也難以否認,生活顯然變得更好了。

濟貧有功,運氣使然?

科恰班巴的工程師胡里歐・西薩(Julio Cesar)指出,柏油高速公路、購物中心、政府補助的汽油、穩定的幣值和最低工資只是改善措施中的一小部分。「我不是 MAS(莫拉萊斯的執政黨)支持者,但我的孩子現在在一間好大學讀書,我也終於能買得起新房子,」西塞說。現在他在一家國營煉油廠工作,但之前有好幾年,他都在自家車庫裡當焊工,勉強渡日。

道爾點出,根據他的分析,所有控管消弭貧富差距的民粹政府都是日用商品的生產商。「在我看來,這表明日用商品的繁榮,可能是造成我們所觀察的此一現象的成因之一。」他補充:「這些差距的縮小,可能並非什麼功績,而只是運氣使然。」

就莫拉萊斯的例子而言,他上台時恰逢日用商品市場的長期繁榮,他的功績和運氣似乎都發揮到了作用。

就在他當選之際,國際油價和天然氣價格瘋狂飆升——對於一個擁有拉丁美洲第二大天然氣儲量的國家(僅次委內瑞拉),這是個喜出望外的巧合。在他的第一個任期內,出口收入增長了足足六倍,從過去20年內平均每年11.4億美元,增長至70億美元。

幫助莫拉萊斯締造功績的,是一項長期的債務減免計畫,這項計畫使玻利維亞的外債在他剛上任時減少了一半以上(22億美元)。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將關鍵的碳氫化合物資產國有化的舉措上,而這其實是前任政府在任期最後幾天達成的。

然而,總體經濟的成功,並不等於貧富差距的減少。委內瑞拉就是證據。儘管委國有巨大的石油與天然氣儲量,但在查維茲上台之前,仍有一半以上的人口(55.6%)生活在貧困之中。

問題往往在於,繁榮昌盛的政府選擇如何花掉這些意外之財。財富再分配是正統左翼經濟的核心。這種再分配政策的象徵是現金轉移計劃,例如巴西的「Bolsa Família」(家庭零用金)和厄瓜多的「Bono de Desarrollo Humano」(人類發展紅利)(註2)。

傳統的社福制度是為所有人提供失業或疾病等一般性風險的保險;但與傳統福利不同的是,上述這種社會保障措施,旨在針對特定弱勢團體。「這是一種將更多人納入社會福利系統的方式,」道爾說道。

莫拉萊斯也不甘落後。數以百計的玻利維亞窮人現在成了現金救濟的受益者,特別是老年人、孕婦,和有兒童的低收入戶家庭。

然而,這些轉移的規模相對較小,並不能完全解釋玻利維亞成功減少貧富差距的原因。阿爾維諾・米塔(Alvino Mita)是拉巴斯最窮地區埃爾阿爾托的一名47歲街頭小販,一想到退休後每個月就要領取新的全國養老金—— 300玻利維亞諾(約1,270元新台幣),他就嘲諷地笑了。

這筆錢相當於他每日在人行道上的流動攤位賣花生和香蕉乾的收入:「老兄,我不是在說這點錢有跟沒有一樣,但也真的不比什麼都沒有強多少。」

這並不是說政府的介入沒有效果。例如,每月最低工資自莫拉萊斯執政以來翻了三倍,現在是2,060玻利維亞諾(約8,610元新台幣)。

然而,這些間接措施卻可能是退化的,因為它們通常集中在正式經濟(Formal Economy)中的員工身上,而這些人(僅有44%),占不到總人口的一半。

聯合國駐拉巴斯的發展經濟學家恩內斯托・佩雷斯(Ernesto Perez)認為,玻利維亞成功減少貧富差距的原因之一在於,該國政府在基礎建設上的支出。根據官方自己的數據,政府去年在學校、醫院、發電廠、灌溉系統等方面的支出為65億美元。2005年,此一數字為6.29億美元。

透過建設,這種大規模的公共投資帶來了直接的就業機會,但其主要的影響在於提高生產力,佩雷斯說:「就像歐洲戰後的建設計畫一樣,只是70年後的今天才出現在玻利維亞。」

政治分析師阿曼多・奧圖諾(Armando Ortuno)認為,經濟學忽視的一個要素是,莫拉萊斯作為領導人本身所有的權力。「有一位像是莫拉萊斯這樣的原住民總統存在,這本身就引發了幾乎革命性的效果⋯⋯以前的玻璃天花板已不復存在,」奧圖諾說道。

莫拉萊斯新落成的官邸「人民之家」位在穆里略廣場(Plaza Murillo)附近。(Caleidoscopic / Wikimedia Commons)

格拉迪斯・瑪瑪尼・拉里科(Gladys Mamani Larico)就生活在這樣的現實之中。這位21歲的女孩出生貧困的移民家庭,她才剛開始在社會企業 La Manq’a 上烹飪課程。梳著辮子、身著多層裙子,而被認為是原住民族艾馬拉人的她,從家裡去到位在埃爾阿爾托的學校,要花上三個小時車程。

「未來,我想開一家自己的餐廳,」她説。「這門課的其他畢業生也這麼做了,這讓我有信心自己也能做到。」

連任挑戰

眼看下屆選舉將於今年10月下旬舉行,莫拉萊斯也非常關注未來。作為該地區為數不多、仍然在位的左翼民粹領袖,這位玻利維亞總統面臨著艱鉅的任務。他決定推翻反對他連任第四次的全民公投結果(註3),讓許多人擔心玻利維亞會走向獨裁。

2019年6月10日,反對派在拉巴斯示威,抗議莫拉萊斯不尊重公投結果、四度參選,和他任內的貪腐行徑。(Aizar Raldes / AFP / Getty Images)

反對者認為,新總統官邸(官方名稱是Casa Grande del Pueblo:人民之家)的高昂造價和金玉其外,表明莫拉萊斯日漸膨脹的自我中心,以及和他宣稱自己所代表的人民之間漸遠的距離。

「比起這樣奇形怪狀的建築,玻利維亞更需要醫院。建造新官邸的錢可以蓋四家醫院,」公關經理蘇瑪亞・普拉多(Sumaya Prado)表示。批評者也質疑司法的獨立性,且稱貪污腐敗的現象正在崛起——在拉巴斯的市場上正販售著一款名為「大富翁埃沃」(Evonopoly)的桌遊。

如果莫拉萊斯再次當選,他將必須去適應一個新的政治經濟格局——一個他自己推波助瀾下所造就的新格局。

那將意味著,他要去應對立場偏左的反對者,這些人指責他在處理私人資產上過於軟弱,導致消費主義的大規模盛行。他可能也需要調整自己原本迎合農村窮人和工會藍領利益的傳統民粹主義訴求,這樣的訴求已經打不動玻利維亞新一代的小康青年了。

在幾乎人人都有手機、人人都能獲得信貸的玻利維亞,如何修改總統對國家的論調,是年輕的新任通信傳播部部長曼紐爾・卡內拉斯(Manuel Canelas)最關切的一點。

從總統官邸16樓向外眺望拉巴斯不斷擴張的城市景觀,卡內拉斯承認,總統已不能再像10年前那樣,對人們許下承諾。

他說,人們的期望已然改變,而玻利維亞人民的日常訊息很是清楚:「『別告訴我埃沃總統建了棟新醫院;告訴我那家醫院有好好運作。』這就是我們現在面臨的挑戰。」


註1:「包容性成長」顧名思義,即所有人都受益的成長(均富),經濟成長的同時消弭貧富差距,或貧富差距縮小的同時經濟成長。

註2:巴西前總統魯拉於2003年晚期推出「Bolsa Familia」,每月提供1,200萬個有在學兒童的貧困家庭小額資金,一旦學童休學或輟學,政府將中止資金撥放。厄瓜多的「人類發展紅利計畫」最初是1998年在馬瓦德(Jamil Mahuad)任內推出,提供極貧、老年與身心障礙人口現金補助。在盧西奧・古提瑞茲(Lucio Gutiérrez)任內結合獎學金制度,條件是學童必須上學並定期去衛生所。柯利亞在2007年一上任後就大幅調高預算,近年受惠人數達150萬人。

註3:玻利維亞舊憲法規定總統不得連任,2009年頒布的新憲法改為可連任一次。但莫拉萊斯自2005年首度當選後,已在2009、2014年二度連任。2016年的全民公投結果,有51%的民眾反對修改憲法中的總統連任限制,但執政黨 MAS 於2017年廢除公投結果。

全球民粹主義數據庫(Global Populism Database)

由《衛報》委託,交由致力於研究民粹主義成因與後果的全球學者網路:民粹主義團隊(Team Populism)主持,為全球最先進、全面、可靠的民粹主義言論數據庫。

・內容是如何收集、彙編的?

研究人員梳理40個國家中的140位政府領導人在過去20年內發表的720篇演講,並且根據他們使用的民粹論調程度對每篇演講「評分」。以此描繪出歷年來各國領導人的民粹程度。

・研究包含哪些國家?

這40個國家包含美洲人口最多的八國:美國、巴西、墨西哥、哥倫比亞、阿根廷、加拿大、秘魯、委內瑞拉,以及歐洲人口最多的七國:俄羅斯、德國、土耳其、英國、法國、義大利、西班牙。

・研究結論為何?

這項研究顯示,在過去20年內,全求民粹領袖的數量翻了一倍,而民粹言論——無論是左翼或右翼——都不斷飆升。學者們普遍認為,民粹主義的核心是一種論調,將政治框定、限縮為平民百姓的良善意志,與城府深密的邪惡菁英之間的鬥爭。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