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一個任性社會學者的選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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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作家_鄭陸霖

這個關於「物件與人」之間發生故事的專欄背後,是一位進入設計學院方滿三年的社會學者。如果乍聽這事覺得合理,那恐怕是因為你對「社會學」與「設計」還不夠瞭解。專欄迎接第十期,我好似剛從加護病房接早產兒回家的父親,終於放心而且充滿喜氣。過去幾年,我經常收到來自社會學與設計圈的好奇詢問,前者問我「你這社會學者跑到設計學院都在幹什麼?」後者問我「設計學院究竟哪裡需要一名社會學者?」你看這兩造的疑惑意外地接近,讓我的尷尬位置從這難得的「共識」中獲得了肯定。

上週剛剛在我工作的實踐大學設計學院圓滿結束今年主辦的 Global Design Initiative,包括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德國科隆國際設計學院、英國中央聖馬丁設計學院、新加坡拉薩藝術學院的校長及院長難得放下手頭工作,與各校代表學生共聚台北一週舉行國際設計工作營,他們在知道我的社會學者身分後不約而同地秒速回應:「喔,社會學在我們那裡現在正夯!」我在驚訝之餘,還是不免懷疑這不會是急於遮掩尷尬所做出禮貌的反射動作?

社會學者的日常生活並不單調,他們跟其他社會人士一樣享受各式的玩物嗜好,也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論工作或休閒都需要妥當裝備、持續升級物件的道理。但一旦碰到要進行「社會學解釋」,卻很少人願意鬆口給器物留點發揮的自主空間,主張「好設計」可以帶來「好社會」的社會學者必須冒著被同行懷疑(講好聽一點)「過於天真」的風險,如果是學生這樣講,大概會被質疑大一社會學導論要不要重修。但儘管設計師與設計學者對「好設計」的標準會有爭議,「好設計」卻是設計教育的地基與前提,這幾年「好設計應該改善社會」更是頗為風行的新願景,雖然他們私下對於設計是否該(或者能不能)扛這麼大的重擔多半抱著謹慎的態度。

社會學者對於「物」的保留存疑其來有自,幾乎快是我們代代相傳的遺傳基因,直到近年才被拉圖(Latour)及其朋友們稍稍動搖,我們只要看一下所謂「古典社會學三大家」的態度就略知一二。

法國學者涂爾幹(Durkheim)是現代社會學專業的創始人,他建立了社會學最初的方法規則,其中開宗明義第一條就是:「當視社會事實如物」!這個修辭技巧高明地挪用了人們對「事物」(thing)具有外在性與強制性的直覺來鋪陳「社會」出場,就好比跟一位堅持石頭只是出於想像並不存在的人進行「實證」,就只消拿起一塊石頭用力敲他的頭便知分曉。語言作為社會事實「也是一樣」,它超乎個體之外獨立先存,你定要順從它的強制規定否則無法與人溝通。涂爾幹強調,影響社會生活的不是物,而是人們對物進行「分類」的「集體意識」。涂爾幹雖然利用了「物」來推進社會學的獨立運動,卻過河拆橋不願承認「原本就具有」外在強制性的物能夠拿來解釋社會。

德國學者韋伯(Weber)是創立德國社會學的古典大師,他的歷史分析最關鍵的地方就是強調,決定歷史軌跡的「轉轍器」不是物質因素,而是人們看待自己的作為與合理化世界秩序的「觀念」。在韋伯的文明悲劇中,人們將隨著資本主義工具性理性的膨脹而不可避免地喪失了關切目的價值的靈魂,官僚科層制原本應該是「身外之物,如聖者肩上隨時可以甩掉的輕飄飄斗蓬」,如今卻變成了一只禁錮人類自由意志的「鐵籠」(iron cage)!韋伯對於「物」最精采的修辭想像莫過於此,但不管是斗蓬或鐵籠,儘管他的方法論立場與涂爾幹針鋒相對,韋伯的社會分析裡「物」都應該是乖巧順服於社會主觀意義之網而不得造次。

古典社會學三大家的最後一位,馬克思雖然高舉「唯物」主義認為生產工具的擁有與否決定了資本主義下的勞資命運,但他批判勞動者在資本主義商品生產中異化於自身的論證,所謂「商品拜物教」(commodity fetishism),卻也最深刻地種下社會學者對於頭腳顛倒地崇拜物的防衛恐懼,生產力提升的設計改進如果沒有配合生產關係改變的解放,就只會是盲從服務於資本或受到商品廣告的迷惑而不自知,只有「社會」本身的激進改變才是設計力最終解放的關鍵。大部分社會學者對設計的直覺警惕,覺得需要跟刺激資本主義消費的設計保持清醒的距離,跟涂爾幹或韋伯不是太有關係,大半還是受了馬克思的影響。

還好,除了書本裡社會學大師們的諄諄教誨,我還有社會學經驗研究田野裡「與物共舞」的學習體驗。從出國攻讀社會學博士學位到跳到中研院「斜對角座標」的實踐設計學院,回想我將近二十多年「一路走偏」的研究,主題儘管多樣但都是單純跟著物的足跡樸素尋行的發現之旅,也因此遇著凡俗世間許多動人而豐富的社會學故事。

我的博士論文是關於國際運動鞋採購供應鍊的研究,我從美國零售專賣店櫥窗裡光鮮亮麗的明星球鞋一路往上溯源,蹲點台灣中部的鞋巢、駐足菲律賓蘇比克灣的鞋廠、進入中國南方東莞一帶城鎮裡轟隆隆的生產線,接近珠江三角洲深處窮鄉觸目驚心的鞋料廠,發覺到不同設計樣式的運動鞋竟然可以各自提起一串跨越國界人們的不同命運。每一雙運動鞋都是這細密綿延全球商品鍊的產物,但每一雙鞋子的元件與組合(設計)卻也同時是組織起這麼多陌生人間關係的隱形架構。

從運動鞋教我的社會學道理開始,我跟蹤物件的研究腳步跨入鑽出一個又一個「設計物的社會世界」,自行車、有線電視、汽車、室內設計、繪本、網際網絡、智慧電視,也漸漸學會放下學院理論的成見,先直觀面對在每一次停駐月台上登場的物件,而它們揭開的人物故事總是讓我心醉地著迷於困惑,勤奮地格物致知讓我上了一堂又一堂社會運作的道理,直到有一天我恍然大悟,發現所有這些人與物故事背後有個一貫的社會學主題——「設計」!

我的直覺終於顛倒了社會學大師的教誨,設計跟社會學根本是離散多年的一對雙生子,可惜啊,怎被錯放到座標的斜對角?為了要找到用我親密的社會學語言述說「物語」的方式,我決定離開被代工經濟的框架綑綁心靈的台灣,去日本東京盡可能靠近設計的地方蹲點觀察,時間要夠長因此努力籌資湊足了兩年、距離要夠近因此中年惡補日語以便直接聆聽田野裡設計的原音。然後時光荏苒,一轉眼不留神,我追根究底的社會學研究熱情竟把我推出社會學專業正統研究機構的核心,吸引加入了專注於造物的實踐大學工設系,成了設計學院或許在許多人眼中仍舊是違和存在的社會學家。

回答朋友的好奇詢問,我在實踐設計學院的教學日常裡其實絕少提及社會學,第一年甚至給自己下了「禁語令」,不提涂爾幹、韋伯、馬克思,沒有社會學理論、模型與概念。一如浸泡在設計田野時的慣習,只把自己樸實地帶到教室現場與設計系學生們會面,跟他們一起虔誠地仔細端詳物件,努力描述在「我」這這一介社會學者眼中看到的物件風景,想像物件的未來可能,摸索著跟這些未來設計師們對接的新語言。

誰說「社會設計」就一定要(順服社會學對「社會」的獨佔權威)從閱讀「社會學經典」開始?我只是帶設計學生們翻過同溫層的設計學院圍牆,一起站在更靠近些社會現場的地方思考設計的可能,開放自己承受資訊混亂的衝擊、享受茫然不知所措的困惑,然後在「新物件」的提案過程中重組他/她們身為設計師的認同。

社會學者是要怎麼教「設計個案」?我同樣不理會人云亦云的「設計經典」,從想像得到的各種可能角度對「第一個個案」進行不放過任何線索的綿密描述,從第一學期才清理出五個個案開始,不慌不忙地傾聽累積,三年後終於也到齊了起承轉合的一系列設計故事,當中一部份當然順理成章成了《週刊編集》這個專欄的材料養分。

意外地,透過這些「與物共舞」的跨界對話,學生們回饋給我,她們真切感受到社會學「複眼思考」窮究物理的溫熱存在。一些勤奮的學生穿梭於我分散在大學部、研究所、在職班的課堂,如拼圖解謎般試圖捕捉她們在設計教室裡感受到的「活的社會學」,這讓我在專欄走到第十期的此刻,突然有個紙上策展的奇妙念頭。選物店最近越來越成話題,好的選物店總是店主用一個人任性的眼光,從雜亂的物件中「選」出合乎自己相信道理的精品,從中穿插組合出風格獨特的世界秩序與生活提案。獲得每日設計賞的設計師長岡賢明,就是根據「歷久不衰又具有意義的物件」(Long live and meaningful objects)這樣的指導原則而整理出了D & Department店裡由選物們所構成的獨特世界觀。想想,這不也是我這設計學院的社會學者該回頭做的事?30多年的學者生涯一直忙於進出田野,累積了許多龐雜紛亂的「社會學物件」,只進不出一股腦隨意堆積在我的「社會學倉庫」裡,從沒有機會好好清理整頓過。我想,把早就對我沒有意義(make no sense)的「社會學物件」帥氣地丟掉,把那些在我與物件邂逅的田野中一再迴響共鳴的「社會學物件」精挑出來仔細擦亮,在專欄清爽留白的空間裡直率不彆扭地大方擺設出來,邀請社會學的老友們來看看我依然帶在身邊的收藏,鼓勵設計圈的新伙伴進來盡情探索試玩看看。沒錯,「一個人任性的社會學選物展」,就是我接下來想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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