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裝成猜謎的困境人生—— 金英夏《猜謎秀》

金英夏的《猜謎秀》有奇特的混雜風格。

以情節安排而言，主角民秀經歷猶如我們以繭居族或尼特族命之的性格與命運：面對冰冷運作的銀行與債務世界任人宰割、在便利商店工作的人格羞辱與悲慘的勞動報酬、高學歷青年的求職困境（暗藏對於「非正常家庭」的歧視）、青貧階層家徒四壁的窄小居住環境。許多描寫屬於相當犀利冷靜的社會寫實，揭露韓國青年的集體悲慘現象。

然而其中許多的劇情推動與轉折部分，顯得有點跳躍又交代不清。例如第一章的第五節，民秀獨自在鄰居崔女士死後留下的房子醒來時，隔壁坐著一位老爺爺。而這老爺爺自陳身分後，才發現他是最大的債主。言下之意，是若民秀還不出債，就得交出這棟房子，從而失去唯一個安身立命之所。然而，這並非一般標準情節，全書轉折最為奇詭，民秀為了籌錢竟開始參加猜謎比賽，一反先前充滿現實感，以科幻、懸疑的方式展開「地下猜謎社會」的人生，讓人想起某些電影或是日漫的套路——一位平凡主角如何意外進入一個無法逃脫的生存遊戲裡。這段原本可以推動情節的戲劇性橋段，竟有些反高潮的，直接將主角帶入下個階段：在考試院租個極小公寓，拋棄掉所有心愛的書，過著靠打工籌措下個月房租的日子。

情節與風格的丕變，在某方面來說，讀者會有種不適應感。不過在閱讀《猜謎秀》時，仍有相當的平衡感，是因為這以第一人稱的內在話語敘事，從頭到尾的性格都是相當一致的。

某種小說作者（或謂為小說的某種功用），會將小說視為一種實驗場。有時不懷好意，有時過於冷酷，如上帝考驗約伯信仰，將主人翁丟到各種絕境之中，觀察其反應，抽取其想法。奇妙的是，《猜謎秀》確實是以這般套路前進，所有的角色皆受到某個命題或難題考驗。也如情節安排，有些角色非常有現實感（譬如同病相憐的女鄰居），有些則如虛擬人物，然而這位主角，即使沒讓自己更好或試圖翻身，卻也從來不曾往墮落方向走去。民秀在超商私自動用店內儲備金，雖莽撞不闇職場倫理，又不顧工作責任而斷然離開。然而他自始至終相信人性本善，且熱心助人。只是憤怒著「為什麼是相信人而被騙的人受到懲罰？」

或者，作者不是把某個人物丟進情境裡，試圖去描繪會發生什麼事。而是將各種設定——現實、非現實、虛擬、乏味、懸疑，一股腦塞進民秀的心靈世界，試圖去詢問，在短期間遭遇如此多難以同時理性理解的事，民秀的心靈到底會發生什麼狀況呢？例如超商事件中，他才終於體悟，騙子可以因為「區區四萬塊」欺騙無辜的打工者，老闆也為這四萬塊羞辱人，而只有他這真正的窮人才是真的不在意這「區區四萬塊」；或是他對僅有數面之緣的鄰居之死心生感傷、對來不及歸還借款感到懊悔，甚至為此受到打擊進入來路不明的組織「公司」。為此他受苦，也許身處大人的世界裡會遭到臭罵一頓，據此解釋他為何貧窮、失業、人生毫無意義，但這其實也證明他的良善。

「猜謎」當然是本書的主軸。從故事開篇〈牆裡的妖精〉，民秀原先是對一切事物毫無熱情的青年，他唯一感興趣的、獲得認同的，便是在這猜謎室裡。猜謎，不是只是謎面通往謎底的過程，也是一個孤獨的靈魂，嘗試找尋共鳴的可能。進去他人的房間，或讓他人進入。民秀決定從網路上的聊天室到電視選秀，他沒有意圖翻身或成名的虛榮念頭，而是異想天開的以為能夠在茫茫人海中，與「牆裡的妖精」相見。這同時是許多描繪網路世代情感結構的共同現象：對於親人、同學或同事，彼此毫不瞭解也毫無興趣，猶如陌生人。卻在網路上的文字交流間，找到一種保留古典期待的心有靈犀與相見恨晚。

民秀十分有韓劇感的愛情故事進而呼之欲出。民秀渴望走出窄室，暫時逃離朝他步步進逼，幾乎奪走他一切的生活。相對於此，猜謎聊天室 ID 為「牆裡的妖精」的智媛，漂亮、有正當工作、有理想的住處，更有民秀欣羨不已的從父親那裡得來的藏書間（象徵著他所缺乏的「教養」）。這種看似美女垂憐於一個無助青年的情節，在兩人相處時，卻反而是智媛得到了救贖。「牆裡的妖精」是明擺著的意義：外表的亮麗下，她是被拘束、被囚禁，無法展翅的妖精。一個渴望進入，另一個渴望出去，從猜謎相識，也因猜謎相見。可惜到了故事結尾仍然沒有交代智媛的心事。

最為懸疑且充滿濃濃虛擬感的「公司」橋段，一群人簽了約只為了地下組織的猜謎活動。每個人抹去了名字，缺乏真正社會的身分聯繫。參與者戴上了面具，在一種生存法則並不透明，有可能全是騙局的緊張下，生存遊戲中，人與人之間回到「自然狀態」般的險惡。在這裡，「猜謎」有第二層意義（若「牆裡的妖精」是第一個的話）：猜謎，猶如一種生死格鬥。猜對者存活，錯者淘汰。每一回的作答，都是殊死戰。而之所以有這麼多觀眾樂此不疲，乃是為了滿足如同在古代競技場上觀看活生生血淋淋場景的集體慾望。

儘管「公司」的細節與那段戀情一樣有些交代不清，民秀經歷這麼多的事，體悟卻無比清醒：「這個世界上，我無處可逃。人們沒有改變，問題一直重複，世界仍一如既往。剛開始覺得那真的是奇怪的地方，可是適應以後，覺得跟其他地方也沒什麼不同。」

也許《猜謎秀》所想說的，是無論冰冷的社會現實、網路社會、或危險的地下組織，本質上都是人性的運作。猜謎遊戲可以暫時逃離人生，然而人生的謎語仍得面對。無論是「牆裡的妖精」式的，人與人之間得要通過猜謎那般才能真正貼近；或是「公司」裡，人生猶如猜謎遊戲，本質在贏者全拿的法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