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赤貧之地:歡迎光臨美利堅合眾國

聯合國的菲利浦·奧斯頓是剝削議題的專家,他想知道為什麼美國會有4,100萬人生活在貧困之中。《衛報》跟隨他的腳步,進行了兩週的特殊任務,深入世上最富裕國的黑暗核心


加州·洛杉磯
12月5日

「你有個選擇,伙計。你可以直走前往天堂,或者右轉,面對剛才所看到的一切。」

我們位於洛杉磯,全美最富裕城市的核心地帶,穿著黑衣的多貢將軍(General Dogon)是我們的地陪。和他並肩的高大男子留著灰髮,穿著得宜的牛仔褲和西裝外套,他是來自澳洲的學者菲利浦‧奧斯頓(Philip Alston)教授,正式頭銜是:聯合國赤貧與人權議題特別報告員。

多貢將軍是滑坡路(Skid Row)(註)貧困街區的前居民,他不發一語地大步跨過死老鼠,繞過路邊以橘色破毯裹住的躺臥身軀。

兩名男人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路邊滿是簡陋帳蓬和以防水布搭成的臨時棲身地。男男女女們群聚在建物外頭,蹲踞或昏睡,有的成群,有的隻身一人,宛如低成本反烏托邦電影裡的臨演。

我們來到十字路口,也就是多貢將軍停下腳步,和他的訪客展示所謂「選項」的地方。他指向路的盡頭,洛杉磯市區的高樓閃耀著光芒,允諾著神聖的財富。

所謂「天堂」。

接著他右轉,露出他脖子上的「黑色力量」(black power)刺青,並將我們的視線引導回位於洛杉磯市區正中心的滑坡路,蔓延的50個街區濃縮了對人性的羞辱。僅僅瀏覽便已是夢魘,在這座夢想的城市。

奧斯頓向右轉。

一段為期兩週的旅程就此展開,走進美國夢的暗面。作為全球人權準則的獨立仲裁機構,聯合國監督者這次將目光落在了美國,最終於2017年12月15日在華盛頓特區發表他的初步報告。

在這世上最富裕的國家,奧斯頓將這次的真相探尋任務鎖定在悲劇的核心:生活在官方標準下的4,100萬貧窮人口。

其中,有900萬人收入為零,沒有一分錢能糊口。

奧斯頓的史詩之旅從此岸到彼岸,剝削卻是不變的。從洛杉磯到舊金山、深入美國深南(Deep South)、行經美國殖民道德污點的波多黎各,最後回到西維吉尼亞州貧瘠的礦業鄉間,揭露了美國依賴私營企業、排除公共救濟的副作用。

史無前例地,《衛報》取得聯合國大使許可,跟隨奧斯頓跨越美國,前往所有主要停留點,目擊第一手的赤貧調查。

美國深南地區的新月形分佈,既是昔日孕育棉花的黑土帶,亦是今日赤貧的黑人帶。(wikipedia)

現在是償還的時候了。「華盛頓特區很希望我能指出其他國家的貧窮和人權低落問題,但這次我的調查對象是美國。」這位聯合國特別報告員如是說。

這趟旅程選在了關鍵的時刻,無論是對美國或者世界而言皆然。啟程是日,美國共和黨議員力保的減稅改革將為超級富豪帶來巨大財富,同時使低收入家庭的賦稅增加。美國的貧富不均在工業化國家中本已惡名昭彰,而這項稅改將使之更為惡化。比爾·蓋茲(Bill Gates)、傑佛瑞‧貝佐斯(Jeff Bezos)和華倫‧巴菲特(Warren Bauffet)三人擁有的資產相當於全美國人總資產的一半。

在這趟聯合國參訪的頭幾天裡,情況在共和黨領袖們的主導下更趨嚴峻。他們主張刪減重大社會計畫預算,嚴重打擊那些早已左支右絀的福利州。

「抬頭!看看那些銀行、起重機、那些拔地而起的豪華公寓,」多貢將軍高聲喊道,他過去住在滑坡路,現在是一名在地倡議者。「低頭,什麼都沒有。只有那些簇擁的帳篷,和走投無路的百姓。」

在滑坡路土生土長的多貢將軍。(Frederic J. Brown / AFP / Getty Images)

加州是這趟聯合國調查之旅的理想起點,這裡既孕育了僅占總人口十萬分之一的科技巨賈帶來龐大錢潮,也催生了因房價飆升而湧現的無家者。洛杉磯目前擁有全美最高的街友人口,並在過去一年裡災難般地增加了25%,總數達5萬5,000人。

41歲的芮希·芬利(Ressy Finley)正忙著消毒她放在帳篷裡的白色污水桶,她斷斷續續住在帳篷已超過十年。在一片破舊床墊、毛毯和些許斑駁物資之中,芬利盡可能保持起居環境的清潔,卻仍不敵老鼠和蟑螂的進犯。此外她還得忍受臭蟲的侵擾,她肩膀上的紅疹說明了一切。

在沒有任何正規收入的情況下,靠回收瓶罐賺取的微薄收入完全無法負擔平均1,400美元的迷你單間房租。芬利的朋友每幾天會供應她一些食物,而在剩下的日子裡,她只能倚賴零工維生。

在和我們的短暫對談中,芬利兩度落淚。一次是她回想起自己襁褓中的孩子因為自身藥癮而被社工帶走(他現在14歲了,而芬利再也沒有見過他);第二次是她提到自己在孩提時期遭遇性侵,導致了後來的藥癮和流浪之路。

即便如此,芬利的心態仍不可思議地積極。當我們問到她如何看待美國夢,所謂只要夠努力,每個人都可以有所成就的想法時,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知道我做得到。」

一名住在滑坡路上的41歲女性能做得到?

「我當然可以,只要我保持信念。」

對她來說「做得到」是什麼意思?

「我想當作家、詩人、企業家、治療師。」

羅伯特·錢伯斯(Robert Chambers)的據點位於芬利隔壁。他在帳篷周圍以木棧板在滑坡路搭了一座簡陋院落。

錢伯斯幫忙「無家作家聯盟」的簽署,該組織給予無家者尊嚴,據錢伯斯的說法,這讓他們能與生活中的「野性」面對抗,尤其是連公共衛浴設施都沒有,迫使人們必須在街上便溺一事。

這是一項重大議題,公廁的稀缺導致聖地牙哥地區爆發A型肝炎,並逐漸蔓延西岸。在遊民紮營地區,衛生系統問題已奪走21條人命。為了驅離遊民,許多地方公園或設施都會在夜間關閉。洛杉磯政府允諾將提供更多公共廁所,

夜間的滑坡路有九間廁所,供1,800名街友使用,比例甚至低於聯合國管理的敘利亞難民營。

「這其實是不人道的,假以時日你終究會屈服於野性。」錢伯斯說。

自從因於假赦期間持有毒品而被驅逐出社會住宅後,錢伯斯已經在這條街上住了將近一年。他現在孤立無援,更沒有所謂「做得到」。

「社會安全網?那對我來說太多漏洞了。」

在奧斯頓遇到的所有人裡,錢伯斯是離美國夢最遠的人。「人們不瞭解,情況永遠不會好轉,像我們這樣的人沒有轉機。我已經67歲了,我有心臟問題,我不應該在這裡。我的日子可能也所剩無幾了。」

在這第一天所目睹的惡業之多,即便是處理困苦議題老手的奧斯頓都為之震顫。作為聯合國的特別報告員,他報告過沙烏地阿拉伯、中國和其他地區的赤貧問題及其對人權的影響,但是洛杉磯的滑坡路呢?

「我覺得很沮喪,」稍晚他與《衛報》記者說道。「無止無盡的恐怖故事在我腦中迴響,有時你真的會懷疑有任何人能夠改變現況,更別說是我了。」

接著他搭上前往舊金山的班機,朝遊民人口聚集的田德隆區(Tenderloin district)前進,並踏進聖波尼法教堂(St Boniface church)。

那裡的景象撫慰了他的靈魂。

加州·舊金山
12月6日

大約有30名無家者安靜地睡在教堂後方的長凳上,信徒在前方祥和地祈禱。聖波尼法教堂允許街友於週間的上午時段入內休息,並以天主教教義中伸出援手的概念歡迎他們。

聖波尼法教堂在週間上午開放遊民休憩。(Getty Images)

「這座教堂意外地振奮我心,」奧斯頓說。「這是個如此簡單的景象、一個如此理所當然的想法。但卻如此觸動我,基督在上,如果不是這樣那將是何等地獄?」

在西岸的一片惡意汪洋中,這幅景象是一滴罕見的慈悲。近年來,加州各城市通過了500多條反遊民法案;在聯邦政府層級,川普欽點的住房與城市發展部部長、前神經外科醫師班·卡森(Ben Carson)正對政府的社會住宅支出大開殺戒。

或許最清楚的是,除了聖波尼法及其姐妹教堂,舊金山沒有任何地方歡迎無家者。事實上,即便是在人們較為善意的歲末年初之際,許多地方為了排除無家者,都紛紛鎖上大門,謝絕所有訪客。

在街上流浪的小格雷-賈西亞(Tiny Gray-Garcia)向奧斯頓表示,她和她的同伴每天都要面對她稱之為「移開視線的暴力」態度。

自美國建國以來,「移開視線的暴力」便是美式生活的一大特徵。在許多美國人心裡,擺脫大英帝國傲慢桎梏的精神等同於對州權力與個人主義自立自強的捍衛,對那些足夠幸運的傢伙來說,這種觀點無傷大雅,但對那些出身錯誤的人來說,就不太妙了。

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的「新政」和林登‧詹森(Lyndon Johnson)的「偉大社會計畫」(Great Society)都是這類觀點的反例,面對無常的饑荒和失業,他們堅信社會必須有一套保護措施。但近年來,社會風氣強烈地轉向「兄弟,這是你自作自受」。隆納‧雷根(Ronald Reagan)於1980年代的減稅政策奠定了此風,比爾·柯林頓(Bill Clinton)繼承了這種觀點,他在1996年作廢了低收入家庭的社會福利,至今仍有數百外美國人蒙受其害。

在政策經年累月的摧殘下,許多家庭苦苦掙扎,其中有1,500萬名孩童生活在官方標準的貧窮線之下,他們所得到的社會支援遠低於任何其他工業化國家。如今他們面對的,是或許前所未有的嚴苛威脅。

在一篇針對川普民粹主義與嚴峻人權挑戰的文章中,奧斯頓寫道:「在危急存亡之秋,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阿拉巴馬州·朗茲縣
12月9日

川普對社會福利的襲擊對非裔美人的傷害尤其劇烈。

黑人在美國人口中占13%,但卻有23%的黑人生活在法定貧窮線之下,更有39%的黑人無家可歸。

再也沒有比深南地帶更能體現美國貧窮危機中種族因素的所在了,奴隸制度造成的創傷至今仍鮮血橫流。聯合國特別報告員選擇在「黑帶」(Black Belt)停靠,「黑帶」一詞原本是指阿拉巴馬州一帶的肥沃黑土,如今成了形容該地區以非裔美人為主的人口結構。

土壤屬性和人口結構的連結並非偶然。棉花在這塊沃土上欣欣向榮,因而導致大量奴隸被買來此地收割作物。他們的後代在黑帶落地生根,並仍然深陷在美國最貧窮的環境裡。

幾張簡單的圖表就能追溯美國從蓄奴時期至今的「黑歷史」。第一張呈現有利於棉花生長的黑土帶,然後是奴隸人口,最後是現代的當地黑人以及今日的赤貧,它們全都分布於橫跨阿拉巴馬州的同一塊半月形地帶。

要解釋現今阿拉巴馬州黑人社群的窘境有很多方式,其中最嚴厲的一種,大概是許多居住在黑帶的家庭至今沒有污水系統,數百萬人仍使用著讓人聯想到開發中國家意象的開放式下水道。

《衛報》於2017年便稍早披露阿拉巴馬缺乏衛生系統的危機,寄生於腸道的鉤蟲透過人類排泄物傳播。然而這類疫情往往發生於非洲或南亞,美國則被假定已於數年前根除。

但這種寄生蟲仍然存在此地,吸著貧民的血液,就在當前川普政府司法部部長傑夫·塞申斯(Jeff Sessions)的家鄉。

這種發展中國家的典型疾病仍在世上最富裕的國家肆虐。

開放式下水道的問題在朗茲縣格外尖銳。以黑人為主要社群的朗茲縣是民權運動的濫觴,是馬丁·路德·金恩(Martin Luther King)為了爭取投票權,於1965年發起的塞爾瑪至蒙哥馬利遊行(Selma to Montgomery marches)的重鎮。

儘管有著傲人的歷史,據凱瑟琳·芙洛兒絲(Catherine Flowers) 估計,該地區有70%的家庭有的直接便溺在開放場域,有的即便使用化糞池,其設施品質也經不起大雨的考驗。

當阿拉巴馬鄉鎮企業中心(Alabama Center for Rural Enterprise)對地方政府施壓要求採取行動時,官方向以白人為主的企業注入600萬資金,改善其污水處理系統,卻對絕大多數黑人家庭視而不見。

「那起事件是不公不義的刺眼案例,」芙洛兒絲說。「無法負擔個人系統的人們被棄之不顧,有錢的企業卻享受了公共服務。」

由於擔心公開發言將導致斷水報復,朗茲縣居民沃特(Walter)要求隱去姓氏,他表示公共服務完全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缺席。「一旦下大雨,那些東西就會溢到房子裡。」

他的說法十分委婉,事實是,污水從他家的廚房水槽、洗手台和浴缸裡溢出,使整間房子瀰漫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在這樣的處境下,他如何看待所謂「只要努力,人人都能有所成就」的意識形態呢?

「我想,如果他們有機會的話,的確可能做得到,」沃特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說道:「平凡百姓是不會有機會的。」

如果他是白人的話,如今他面對的污水問題會得到改善嗎?

在另一段沉默之後,他說:「我無意提種族歧視,但沒錯,問題會得到解決。」

繞到沃特家後院,問題根源昭然若揭。細小的溝渠從鄰居家延伸出來,環繞後院,深色液體流動其中。最終它們匯集到一個位於行動拖車正下方的黏稠池子裡,拖車裡住著沃特的兒子、媳婦和16歲的孫女。

這就是許多阿拉巴馬偏遠黑人貧困社區的終極景象。身為美國公民,他們完全有權生活、享有自由並追求幸福,他們只不過是被化糞池所包圍。

無家者喬(Joe)在自己平常過夜的小窩讀書。(Getty Images)

最近,黑帶反擊了。12月12日,那張簡單的圖表上又多了一條線,涵蓋了完全同一塊半月形區域,不過這次並非黑色,而是代表民主黨的藍色。

該色塊描繪了非裔美人的選票大軍,表態支持道格·瓊斯(Doug Jones)代表阿拉巴馬進入參議院,使之成為阿拉巴馬州25年來第一位民主黨議員。這項結果不僅是對瓊斯的勁敵、涉嫌性侵兒童的羅伊·摩爾(Roy Moore)的正面一擊,同時也打擊了摩爾背後的史蒂芬‧班農(Steve Bannon)和唐納德‧川普。

這或許是自金恩博士1965年遊行以來,該地區最重要的黑人政治力表態。如果先前的圖表分別代表了「土壤」、「奴役」和「貧困」,最後的這張應該是「賦權」。

波多黎各·瓜亞馬
12月10日

奧斯頓如何看待聯合國報告員的身分以及這趟走訪呢?針對美國的完整報告將於2018年5月之前公開,之後則會在瓜亞馬舉辦的聯合國人權大會正式發表。

沒有人預期這將造成多大改變,面對頑強的政府,聯合國沒有任何強制約束力。但奧斯頓希望他的走訪能讓美國羞愧,並使其反省自身價值。

「我的角色是要讓政府負責,」他說。「如果美國政府不想談居住、健保和飲食權,他們至少也得達到最基本的人權標準。我的工作就是點出問題所在。」

過去,奧斯頓曾在茅利塔尼亞等地徹查赤貧議題,我們似乎也能預期這種強硬精神也適用於針對波多黎各的分析,那裡是他深入美國暗面的下一站。

在瑪麗亞颶風後三個月,災難已然得到了妥善的紀錄。瑪麗亞粉碎了7萬棟住家、商業停擺,並導致全島斷電,混亂延續至今。

但波多黎各的困境早在瑪麗亞來襲之前。自從1898年在美西戰爭中被西班牙割讓給美國後,波多黎各就一直受美國本土冷落。將近一半的美國人不知道波多黎各島上的350萬居民是美國公民的事實,更讓該地處境雪上加霜。不僅如此,由於沒有議院代表席次,波多黎各的財務政策完全取決於遠在華盛頓特區的監督委員會。立國時不是說好要擺脫政府的傲慢桎梏嗎?

多數人當然也對波多黎各的貧困問題一無所知。當地的貧民比例高達44%,是美國狀況最糟的阿拉巴馬州19%的兩倍有餘。此一數據統計於瑪麗亞颶風之前,部分資料顯示如今的貧民比例達60%。

「波多黎各是一塊犧牲區,」維護社群權益的律師魯斯·聖提牙哥(Ruth Santiago)表示。「我們受美國管轄,卻從未被諮詢,我們沒有影響力,我們只是他們的玩物。」

奧斯頓親眼目睹了何謂「美國的玩物」。他走訪擁有4萬2,000人口的南方城市瓜亞馬,該城緊鄰瑪麗亞颶風引發的土石流災區。粉碎的房屋、遺失的屋頂和頭頂上方裸露的危險電線,使當地滿目瘡痍。

別於顯而易見的災害,總部位於維吉尼亞的多國企業、AES 電力公司於波多黎各建設的火力發電廠則是當地隱患。發電廠的煙囪侵略了波多黎各的天際線,而至少70英尺高的煤渣則宛如一座巨型沙堡。

除了暴露於空氣中的煤堆,當地居民也抱怨不完善的過濾設施讓有毒物質流入海洋,使討海人死於汞中毒。他們也擔心飄落的煤灰會危害健康,當地醫生向奧斯頓透露了他們的共同擔憂,波多黎各的呼吸道疾病和相關癌症比例異常地高。

「那些東西害死了我的芒果樹。」82歲的芙蘿拉·皮卡·克魯茲說(Flora Picar Cruz),正午時分,她躺在床上,戴著氧氣罩,呼吸困難。

研究顯示,這些煤堆裡含有大量砷、硼、氯、鉻等有害物質。即便如此,川普政府仍致力於鬆綁早已相當寬鬆的有害污水監控法規。

波多黎各的 AES 電廠告訴《衛報》毋須擔心此事。該電廠是全美國一等一乾淨的電廠,並有做好防範任何廢棄物進入空中或海裡的措施。但瓜亞馬居民並不這麼想,他們擔心美國自視為能對當地予取予求的殖民者態度將變本加厲。

隨著持有這種看法的人愈來愈多,愈來愈多波多黎各人選擇以行動表態:自從風災發生以來,將近20萬人收拾行囊逃往佛羅里達、紐約和賓州,還不包括早已遷居美國本土的500萬人。這幅景象為美國夢寫下了新的定義——每個人都能做到,只要他們願意拋家棄子、切斷文化根源,栽入怪異而森嚴可畏的領地。

西維吉尼亞州·查爾斯頓
12月13日

「你們都是很棒的人!我們會終結這些年來的可怖虐待,好嗎?你們可以100%相信我。」

2016年5月,當時還在爭取共和黨內提名的唐納德·川普對西維吉尼亞白人選民做出承諾。六個月後,他的聽眾們便以壓倒性的支持回報他。

面對川普的魅力攻勢,西維吉尼亞白人家庭的積極回應並不令人意外,川普給了他們承諾——「我們會讓礦工回到工作崗位!」畢竟在全美各地,貧民中絕大多數的2,700萬人都是白人。

西維吉尼亞的白人家庭處境尤其辛酸。機械化和煤礦業的凋零重創當地,導致失業率飆高和薪資停滯。礦業和鐵廠的工人成了沃爾瑪超市的員工,使男性工人平均時薪比1979年還少了3.5美元。

令人意外的是,有如此大量努力工作的百姓,將他們的夢想委託給了一位從父親手中承接地產帝國的億萬富翁。

在競選總統之前,川普幾乎從未關心過低收入家庭的困境,無論黑白。在橢圓形辦公室待了將近一年後,也鮮有他想履行競選承諾的跡象。

相反地,當聯合國報告員於星期三抵達走訪終站的西維吉尼亞州查爾斯頓時,川普使其支持者處境雪上加霜的證據排山倒海地向他襲來。

同一天,參眾兩院的共和黨員正合力設法讓減稅法案通過。許多西維吉尼亞人被蒙在鼓裡,相信這項改變是為了幫助他們,減少每個人的稅務負擔。

但等到2027年這項拯救政府赤字的變革發揮作用時,後80%的人將繳納更多的稅,而前1%的富豪將繼續坐擁2萬1,000美元的額外財富。

「川普的政策將加劇貧富差距、抑制薪資,並讓低收入家庭更難尋求協助。」無黨派的西維吉尼亞預算與政策中心執行長泰德·伯特納(Ted Boettner)說。

如果下水道問題是黑帶不可承受之重,那麼一口爛牙則是西維吉尼亞所面對的課題。

健康權(Health Right)是一間位於查爾斯頓的志工醫療中心,為2萬1,000名低收入工人提供免費看診。該組織的醫生向聯合國報告員展示了一張病患的照片。

照片中的男子年僅32歲,但他的口牙宛如《馬克白》戲裡的年邁女巫,而他僅剩的幾顆爛牙和泛青的牙齦則猶如魔藥大釜裡的燉肉。

除非病況緊急,否則一般成人的牙醫支出並未包含在醫療保健計畫中,所以很合理地,人們忽略口腔問題,直到潰瘍化膿必須掛急診為止。該中心的行動牙醫診所曾接待一名女性病患,其口腔內只剩下30根牙根,全部都得手術處理。

在其他方面,奧斯頓目睹了西維吉尼亞低收入家庭被包圍的窘境。如果林登·詹森是向貧窮宣戰,那麼川普就是向貧民開戰。

由於無法負擔假釋候審的費用,人們只能在監獄裡耗費多年;私家偵探被雇來窺伺領取補助的殘疾人士;強制性最低量刑標準再度大量啟用;司法部長傑夫·塞申斯正在拿聯邦更生人計畫開刀;住在補助住宅的房客戰戰兢兢,深怕自己會因為任何一點小錯而被趕出家門……人們因各式各樣的壓迫生活在擔憂和恐懼之中。

這些無情的打擊造成了什麼影響呢?「人們最終開始彼此傷害,」西維吉尼亞州的美國公民自由聯盟政策總長艾力·波姆威爾(Eli Baumwell)說道。「你開始對自己和他人的處境斤斤計較,心中充滿怨懟。這就是川普在做的事——讓人們彼此仇視。」

以上就是菲利浦·奧斯頓登上最後一趟航班、前往華盛頓特區時所帶著的故事,那些美國人民的受難縮影。

這趟旅行期間,奧斯頓曾表示他輾轉難眠,不斷想起那些他在洛杉磯滑坡路遇到的失落靈魂。

他懷疑像他這樣處境的人——「我是一名年長且富裕的白人男子,我的生活非常舒服」——會如何看在那些無家者。「那些人在他眼裡是骯髒的、沒洗澡的,不想與之接近的。」

然後奧斯頓頓悟了。

「我明白政府是如何看待他們的。但我的想法象徵著社會的失敗,我目睹了讓這一切發生的社會,這不是社會應該的樣子。對此我感到非常難過。」

聯合國特別報告員之旅,結束。


註:洛杉磯的滑坡路街區有大量無家可歸與貧窮人口。地名起於伐木工人用以運輸木材的上油枕木,後漸漸有「人生谷底」的衍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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