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原鄉召喚與呼應—— 評《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

《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
李永平
麥田出版,NTD $300,平裝 / 256頁

離散(Diaspora)源於希臘文 diasperien,由 dia(跨越)和 sperien(耕種或散播種子)兩個詞根構成。它最早來自希伯來語,意指猶太族群在「巴比倫囚禁」之後漂泊他鄉,無家可歸的狀態。抵達全球化時代之前,無論中西方,各個年代的戰亂、殖民、創傷等,都使得人民流離失所,必須離鄉背井,另尋他方。

不過,特別的是,當前散居世界各地的華人選擇遷徙,雖然確實不乏背負創痛者,屬於心懷嚮往移居者亦不在少數。以小說藝術成就榮獲國家文藝獎的李永平,懷抱著對於中國文化的傾慕與想像,選擇到海外華人普遍認可的中華文化傳承地台灣就讀台大外文系。除留學美國,其餘時間久居台灣的他,1987年甚至放棄馬來西亞國籍,成為台灣公民。

追尋原鄉的渴念是最初的火種,亦持續燃燒成為其小說創作的動力。出身英屬婆羅洲砂拉越首府古晉市的李永平,成長歷程便莫名著迷方塊字,他曾在自述:「一字一圖,一圖一意象,一個意象就代表一個具體而微的小宇宙。」(註)入迷之後,他的小說便開始鑽研猶如「春宮祕戲圖」的中國文字,除最早期書寫的〈拉子婦〉,開始獲得廣大矚目的《吉陵春秋》或五十萬字的《海東青》,益發深入賞玩刻鏤中國字,王德威的評述頗能映射出其主題意識——「中國原鄉,中國母親,中國文字形成了他世界裡的三位一體。」《吉陵春秋》是一座虛構而充滿中國象徵意義的古鎮,而《海東青》則為一則失落的台北寓言。然而,後者透過宛如辭海般文字量,與中國意象符碼魔障相繫演繹台灣的結果並不理想,這迫使李永平收攝心識,重新回溯整飭原鄉的定義。於是在《朱鴒漫遊仙境》別開生面之後,他為讀者帶來了《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

作家奈波爾說:「世界上,沒有一座城市或一個景點能夠變得真正的真實,除非作家、畫家或重大的歷史事件賦予它一種神話的特質。」《雨雪霏霏》九篇互涉連綴的故事以解鎖方式,透過追憶來廓清婆羅洲記憶本質難以啟齒的糾結,藉儀式性般的滔滔述說以沖刷內在矛盾糾結,綜合二種最根本的說書人本領,渲染出具備滌洗人心的條件,使捧讀的人情不自禁墜入猶如神話般劇烈的情感張力,尾隨小說家「我」與繆思精靈「朱鴒」精神浪遊,經歷一連串漫長的尋找、衝突、追悔,跨越時空賦歸肉身起始的母土。

可是,該如何描繪少年時代之後便不再逗留的母土?不時現身於《雨雪霏霏》中的沙勞越河、馬當山、婆羅洲叢林,成為小說家置放父親母親、小妹子翠堤,以及田玉娘、葉月明、司徒瑪麗、月鸞、菊子姑娘、素蘭、林投姐的所在。從篇一起始至篇九,說故事的人始終徘徊觀音山下的新店溪,讀者便不自覺地隨著充滿母性、北台灣重要溪流的上中下游,聆聽本質為異鄉人說起他的荒誕故事。極具象徵意涵,引人悲嘆的秋芒與月娘,慣看人間生老病死的山與河,成為慈悲的布景,包容的場域。於是,小說中有名有姓,承受悲傷悲慘的女人們才透由逃避多年的敘事者(中年南洋浪子)向朱鴒(早熟聰慧的台北女孩)揭開一幕幕女性遭難圖像,猶似一場場遲來的告解。這些女性,在敘事者我的描述中,神聖性與毀滅性並存,她們在不同階段啟蒙了「我」,使「我」領受純真、歡悅之餘,命運更降下悲劇的面紗,讓「我」見證殖民戰爭、生死無常、社會權力不對等的苦難,並在書寫的同時再度記憶而重塑了「我」。

敘事者「我」不明白何以活潑靈動的田玉娘會意外死於猩紅熱,「我」也看不起司徒瑪麗的選擇,「我」更困惑葉月明老師成為馬共遊擊隊員的理由。「我」不願承認向黑狗小烏丟出第一顆石頭的真相,「我」更難以接受自己害慘了幾位曾天涯淪落為慰安婦的台灣阿姨姊妹,更可怕的是,「我」逃避面對親人小妹翠堤發瘋的現實。這些層層掩掩在婆羅洲砂拉越的森林,難以說明白的情緒如瘴癘蒸騰,敘事者「我」始終不敢「回家」,這些心內話自然也輪不到家人來聽。小說中,說得多的人是「我」,即便言詞放得再淺白,剪接朱鴒的回應再靈巧,其實真正能說予他者聽的理由是朱鴒其實就是主角的幼體分身,並且非以婆羅洲少年的身分相遇,而是台灣小女孩。

塑造一位同樣愛 迌、愛中國文字的朱鴒,他鄉日久是故鄉的主角「我」找到訴說的開關,回憶曩昔時,有人一搭一唱,彷彿回到童稚時光作伴探險,亦是回到主角自身易感柔情的部分,其關注的對象,甚至處理的傷痕,圍繞著陰性特質、女性處境或騷動的情慾,充盈生之欲的象徵,這些輝映著新店溪,也勾動讀者遙遙想起故事的起點砂拉越河。河畔發生的故事或許殘忍,但是「我」的童年時光總有奇特的女人緣,多半會被年長女性溫柔相待,包含誤闖叢林後被拉子婦收留到長屋過夜,偷窺菊子姑娘洗澡後反而被招待入屋喝味噌湯。然而,獲得陌生女人的善意後,「我」的內心卻鼓騷著魔鬼般的躁動,進而鑄下追悔不已的大錯。這些罪惡感時時啃嚙內心,有時透過歌曲如〈雨夜花〉便勾起無限悵惘,而有時聽著〈妹妹背著洋娃娃〉也能旋即對焦強烈的思念與愧責,似乎暗示著女人心聲往往難以直白傾訴,唯有歌聲得以低迴那些幽微心事,飄盪在河與月之間。「我」與「眾苦難女人」難解的心緒,唯有自然(母親的力量)能夠消解,能夠擁抱,於是小說中召喚的一切,便有了救贖的依據。

早年點到為止的原鄉種種,幾歷多年離散經驗,小說家李永平選擇半百之際進行告解。或許,唯有站在異鄉,方能拉開距離,在不斷湧現的紛雜記憶中,定睛掃描母土全景;也唯有動用周遭生靈蛇虺蜈蚣,漫河魚群,帶動蠕動狂歡鬼魅般的氛圍,才能藉由宛如麻藥的瑰麗文字,撬開或已潰爛的傷疤。

然而,正因為敘事者聲腔容易使人對位敘事者「我」與作者真實生平,讀者更應精準錨定小說的定義,小說的藝術奠基於虛構,也唯有於虛構中得以示現無可取代的真實,那份真實會在情感認同上產生共振,正如《雨雪霏霏》能帶領讀者進行一次婆羅洲叢林版的精神返鄉壯遊,在之中我們不免想起馬克吐溫與他的密西西比河,奧德賽海上歷險而後重返國土的故事。故事之間存在差異,探尋的主題各自不同,不過俱存在著召喚與呼應,激盪著人對家或歸鄉的辯證與想像。

註:作者註,李永平《𨑨迌:李永平自選集1968-2002》(台北:麥田出版社,2003.08),頁27-47。

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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