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鹿之死》:希臘悲劇的現代剖心

在希臘神話裡,「一再重複」不僅是個受懲罰的意象,更是某種悲劇意識的起源。

最著名的不外乎為人類盜火的普羅米修斯,遭宙斯懲罰日日為鷹食肉啖肝;又或是薛西弗斯日日推石上山,滾落,再推,再滾落,再推,日復一日,永無休止。

這大概說明了為什麼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會在其新片《聖鹿之死》中,置入《今天暫時停止》這部將「一再重複的悲劇性」推深到極致的精采傑作。

然而也因為這置入太過淺白,當觀眾一旦發現《聖鹿之死》的編劇源起(邁錫尼王阿伽曼農在遠征特洛伊之前意外殺死本該獻祭給女神阿特密絲的牝鹿,觸怒女神,導致艦隊受困於奧利斯港,他必須殺死自己女兒獻祭給女神才能使艦隊脫困),不免會懷疑:這種回歸希臘神話原型的現代演繹用意何在?

是對當代中產階級家庭的詛咒?是對父權社會的蔑視與嘲諷?還是戳弄西方醫學科技理性的專業傲慢?影像中這些含意都有,都有足夠的解讀空間,問題是這些與現代希臘好像全無關係。從導演的首部作《非普通教慾》、《非普通服務》到令他聲名大噪的《單身動物園》,尤格·藍西莫的電影幾乎都是寓言式的架空世界,除了場景、角色皆係現代、前二部作品使用希臘語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細節可以辨識出明確指涉現代希臘的部分——他的冷冽荒誕風格與希臘前輩大家安哲羅普洛斯的深沉悲愴截然不同。

失去了現實的對照,對東方觀眾而言不是要緊事,因為我們很容易就把電影直接對應到以英美為首的西方國家去(就算開了地圖砲也無所謂),找來好萊塢大明星就更是直接認定為是美國無誤,我覺得這是另一種當代希臘的悲劇——完全被遺忘或忽略,而且也沒有更深沉的悲劇哲學,只剩下乾枯的神話與空洞的再現,以及只觸及表層的隱喻。對照組或許可以是柯恩兄弟的《正經好人》,此片的黑色幽默基調與尤格·藍西莫完全不同,但是影片對應的現實基礎有血有肉,層次高下立判。

這樣講好像是批評電影拍得很差,其實並不盡然,只是批評位置站得比較疏遠些;即使如此,導演的影像風格及敘事手法尚有值得肯定之處。

同樣描述一個家庭由於(專業又傲慢的)父親的一時「失手」,導致受害者回來索求正義的對待(或報復),幾乎殃及妻女,這樣的電影本事其實早已有不容忽視的珠玉在前。

1962年由李·湯普遜(J. Lee Thompson)執導的《恐怖角》,其實已經把前文所述等幾個面向的議題表現得淋漓盡致,即使1991年馬丁·史柯西斯找來老搭檔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甚至還把1962年版的幾個重要演員全找回來重拍,也未能超越原版。

1991年版馬蒂《恐怖角》中的恐怖復仇者幾乎已將西方文化中的悲劇形式及寓意內化於一身,不只是雅典的,更包括斯巴達的、基督教的,並且透過尼采、雅斯培等近代哲學家的轉化,最終層層疊疊再現於勞勃·狄尼洛的全身刺青。而這樣一個苦痛沉重的「文化載體」,以性和暴力的方式找上當初未能忠實替他辯護(導致讓他多坐了許多年牢)的律師,這律師的家庭立即陷入危機,不只是外力威脅,更有原本家庭內部累積的問題因此迸發,而歷經重重驚險,最終外來者覆滅、家庭獲得保全的結局雖是合乎觀眾心理需求,就古典戲劇分析上來說也已經充分滿足意識形態的完整性,整個劇本之精采不在話下。

對照之下《聖鹿之死》可說完全相反,尤格·藍西莫在敘事上刻意輕描淡寫,不以驚心動魄的暴力場面吸引觀眾,但在氣氛經營上格外透著詭異,從頭到尾浸染著觀眾;外來者不但不是恐怖復仇者,過程中還曾被醫師綁架暴力脅迫傷害,其無辜卻帶有邪氣的形象反而增加觀眾解讀的興致,但其對醫師家人的詛咒為何能應驗並沒有清楚揭明(既以神話為本自然在編劇上無需解釋),醫師一家就此陷入危機,彷彿有雙「看不見的手」在代替那受害者之子行使正義,致令醫師一家受盡折磨,且從頭到尾都沒有救贖的可能(《非普通教慾》還有給條出路,《聖鹿之死》根本是這片的進階版),整部片看得令人揪心不已,拍廣告及 MV 起家的導演影像經營的手法獨到,比之前作更臻純熟,加上適切的音樂、精準的選角才能有此極致表現(也要特別表揚妮可·基嫚與貝瑞·柯根)。

然而觀眾可以將那「看不見的手」解讀為各種神旨以符合自己心中的意識,但跳脫來看那實在不過是導演的手在背後操作——許多影評解讀此片是諷刺醫師自以為神故而遭受懲罰,我非常同意,但也想多問一句:那導演自以為神又當如何?必定也會有人詰我是否自以為神,我只能說這些答案都只存乎問者一心而已。

這樣一齣折騰演員實則折騰觀眾的劇本,自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以來,常能收到震懾觀眾之效,但漢內克有足夠的歷史深度及現實基礎,尤格‧藍西莫則無異走在手術刀邊緣,某些運鏡襲仿庫柏力克其心意更是明顯——開場就剖心給你看了,還不買單?但究竟誰才是祭台上的犧牲者?誰又是祭師?這些也只存乎觀者一心而已。

導演藍西莫與演員柯林.法洛在片場交談。(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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