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施拉》:台灣小清新的另一條戰線

風格涉2017作品《阿依施拉》的演出場地在松菸北向製菸工廠一樓,場地本身是一個長型的通透空間,北側是台北文創大樓,南側為長長走廊。導演陳煜典把空間運用的淋漓盡致,透過舞台設計林欣伊與燈光設計邱品學之手,演出空間一下子變成火車車廂,一下子是月台,一下子是難民安置所。導演之巧思不僅僅限於空間內部,把演出空間放在整個建築結構下思考。當演出場地燈光暗下,演員們拿著手電筒自走廊往裏頭亂掃射,觀眾瞬間被置於難民境地。當演員所扮演的一家四口「看電視」時,實則看著燈火通明的台北文創大樓,若把整扇窗戶當作螢幕,則台北文創大樓如常的消費與熱鬧,則隱喻著你我,如何在敘利亞難民流離失所之時,依舊正常的消費娛樂。如此善用空間,為近年來少見之處理方式,此為本作品一大亮點。

「台灣創作者處理難民議題?」我身邊的朋友,一聽到《阿依施拉》的題材,脫口而出都是這一句。但是劇作家張代欣以書信與獨白拉出難民心情的縱深,深深淺淺如一抹水墨印痕,時不時有針砭警句,如「我們只能不斷看著自己的錢漸漸被用盡然後? 等死嗎,沒辦法工作」,具體勾勒出難民逃到別國之後的嚴峻處境,令人耳目一新。

觀眾入場時,一人一對耳機,工作人員特別叮囑「一開始很小聲是正常的」「可以自由走動」,我早已知道這場是沉浸式劇場(Immersive theatre),自在隨著性子走動。但演出開始後,我發現自己不確定要跟哪個演員走,不大確定「哪些人是演員,哪些人是觀眾」。尤其,同一個場次的觀眾,有數位劇場工作者,他們本身的步態、投射眼神的方式,十足十就是表演者,更加深了我的混淆。我一度疑惑裹足。後來索性放開,把所有觀眾都想像成臨時演員,遠遠看過去,覺得自己置身在電影大場面中,別有一番趣味,但我仍然不禁揣想,如果能在小地方區別表演者與觀眾(比如觀眾身上貼個小黃點),整體觀戲感受會更集中。

除了觀眾與演員時時分不清之外,另一個讓我遲疑的點是演員所說的對白非常不口語,幾乎句句都是「書面語」。補讀了劇本之後,發現劇本的確是以「書信體」構成,但演出當下,無從看出「演員透過書信為載體,回想過去經歷」還是「演員正在演出當時發生的事情」,這兩個層面的差別,演員倒地哭泣,但獨白卻是書面語,有股隔膜感,像是誤闖他人之夢境,像是帶著橡膠手套撫摸動物,有溫度但觸感不真實。

面對苦難,藝術的角色是什麼?藝術去紀錄 、理解(make sense of)、叩問、挑戰和對話。人類史上大規模的屠殺與種族清洗,已經極端到令人費解的程度。藝術家們用藝術,反覆叩問:「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底,到底為何人類會淪落至此?」藝術家前仆後繼,試圖去理解人類這種時而良善,時而殘暴的動物,試圖去理解人類所構築的這個瘋狂世界。從文本到空間,《阿依施拉》處理苦難,不是史詩大製作式的悲情頌歌(也不必是),而是舉重若輕,以留白取代白描,凸顯台灣年輕創作者的優勢:以小巧輕薄取勝。台灣的小清新對照中國的大國思維,總被詬病為格局小,但《阿依施拉》,卻拉出了小清新的另一條戰線,誰說台灣的小清新只能處理當代城市生活呢?台灣式的敏銳與溫度,正是下一台灣創作潛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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