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牆:秋天馬納斯魯攀登

張元植與夥伴阿果兩人自國中時期就開始登山,持續累積多年攀登大山的經驗,今年9月首次自主攀登位於喜馬拉雅山脈中段、尼泊爾境內世界第八高峰馬納斯魯。兩人堅守設定的原則:不依靠別人、不依靠外力、不用氧氣、不雇請雪巴挑夫,只靠自身力量,面對這座 8,163 公尺的巨峰


翻上基地營前的山肩,就見到遠遠那座顯眼的岩石尖峰,矗立在如巨牆一般的稜脊高處。如此孤高,如此冷絕。一眼就認出來了。當你在Google搜尋欄位輸入:Manaslu,按下搜尋鍵,第一張跳出來的圖片就是它。

只是甚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山巔藏在它的後方。當筋疲力盡的登山者踏上海拔7,900公尺的峰頂雪原,從這座嶙峋尖塔的側面繞過,還得再攀登三小時,才能登臨這座世界第八高峰的絕頂。

當時的我,只在文字紀錄上隱約知道這件事,而且沒有特別在意。登山者普遍有種心態,就是專注在當下。兩個禮拜後的事情,連天氣都說不準了,現在來想做什麼呢?在一趟海外遠征中,眼前多的是讓人煩惱的事情:裝備運到了嗎?糧食補給如何規劃?下一波的好天氣何時到來?自己的身體狀況如何?如何跟其他攀登者合作?當然,最核心的問題是:如何攀登眼前這道由冰、雪、岩石構築的牆垣?

如何攀登?這不僅僅是物理性的,更是心智上的問題。這就牽扯到ㄧ些只有真正的攀登者會在意的——關於「風格」的問題。

19世紀末期,歐洲列強乘著殖民的浪潮,將探險的觸角伸入亞洲大陸腹地。除了地理與文史的考察,位於尼泊爾與西藏交界的喜馬拉雅山脈,也成為登山家的樂園。那數不盡的參天巨峰,乘載著數不盡的夢想。其中,首登十四座超過八千公尺的巨峰,更是榮耀的桂冠,象徵著一國的國力。

那個年代對巨峰首登的嘗試,比較接近軍事作戰。由一個大團隊,雇用大量當地住民,通常是尼泊爾當地的雪巴人,協助山上的物資運輸,以及繩索架設。花費兩、三個月的時間,將物資、氧氣、攀登器材運到離山頂最近的高山營地,最後讓少數兩、三位最菁英、狀況最好的隊員,在強大的後勤支援下嘗試登頂,其中有兩個不可或缺的要素:氧氣與雪巴協作。

以自身力量面對山

1970年代以前,儘管人類已在喜馬拉雅山區探索近一個世紀,但大家還是普遍認為,在八千公尺以上的死亡地帶,人類無法不依靠人工氧氣設備生存。直到1978年,有登山之神之稱的義大利登山家梅斯納(Reinhold Messner),石破天驚地不使用人工氧氣登頂聖母峰。此舉徹底改變了世人的觀念。如今,國際上稍有水準的登山者,在攀登八千公尺山峰時,都以不使用人工氧氣作為自我期許。

同樣在1970年代,前面提及的軍事作戰的攀登型態,逐漸被當代的頂尖攀登者們翻轉。他們將在較低海拔攀登的形式:輕裝、快速、不依賴任何後勤系統,也就是所謂的「阿爾卑斯式」攀登,引入更高更難的山峰。到了現代,真正踏入一流之境的登山者,是不依賴協作的。其背後的精神是:以自己的力量,用最公平的方式面對山。

有一句登山界的俗語是這樣說的:「不在登頂與否,在於如何攀登。」而在台灣,攀登八千公尺巨峰的歷史近三十年,古往今來數十支遠征隊中,只有一支不依靠人工氧氣與雪巴人協作。

臨出發前,我和阿果大概只花了五分鐘討論這件事:如何攀登?幾乎沒有歧異的,我們一致決定這次要試試看不用氧氣、不請協作。聘請一位雪巴協作要價5,500美金、一瓶氧氣450美金的沉重開銷外,我們想,爬這些巨峰也好幾年了,總該有點長進吧。

登山者普遍還有另一種心態,就是理性的評估,感性的決策。

在網路上查馬納斯魯,就會發現ㄧ些可怕的統計數據:登頂/死亡人數比17.8%,在十四座八千米中排行第五。歷史上在這座山死亡的登山者,有一半是死於雪崩。1972年、2012年,各有一場大雪崩在一日內帶走十餘條人命。

正常人看到這種比二戰諾曼第搶灘時還高的死亡機率,就會決定乖乖待在台灣享受夏日的陽光沙灘比基尼。我跟阿果只是默默地刷卡,買了機票,接著開始思考怎麼降低雪崩風險。

西部牛仔片裡面有一種遊戲:在左輪手槍的轉輪裡放上一顆子彈,然後輪流對自己開槍。以常理判斷,朝自己開兩槍的危險性絕對大於只開一槍。對我們而言,要避開難以預測的雪崩,最好的辦法就是減少經過雪崩區域的次數。

但攀爬高山有個麻煩的地方——人體需要時間,慢慢適應高海拔的低壓、低氧。如果直升機將人放到聖母峰山頂,人在幾分鐘內就會失去意識,然後很快死亡。所以,登山者會如薛西弗斯一般,在山峰上上下下的來回。爬到一個高度後,就要回到最下面的基地營;下一趟上去,再爬到高一些的地方,然後回頭。如此往復三趟到四趟,直到身體適應了最後一個高山營地的高度。接著,才是攻頂。

這就等於我們得拿著左輪手槍對自己連開三槍,然後祈禱子彈不在轉輪的這幾格。

所以我們安排在8月底提早出發,到尼泊爾的另外一個區域,攀登另一座標高6,189公尺的簡單山峰:島峰。讓我們到達馬納斯魯之前,先適應6,000公尺的高度。如此,我們只需要再朝自己開一槍,接下來就能準備攻頂了。

踏入廓爾喀族疆域

今年的秋天來得晚,雨季好像也走不了。夏季是尼泊爾的雨季,不是那種滂沱大雨,是那種淅瀝淅瀝的陰雨綿綿,像台灣的梅雨。十來天,我們走近島峰的腳下,卻連她的芳容都緣慳一面,攀登到5,800公尺就因為天候因素而撤退。不過以適應高度來說,勉強達標了。

雲端之上的視野。

接著,再度回到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乘著好像從二戰電影裡開出來的老款吉普車,顛顛簸簸地駛上尼泊爾鄉間被連日降雨沖得柔腸寸斷的小路。對於尼泊爾雨季後的路況,阿果有個傳神的形容:「啊,這根本是在路上泛舟啊!」我只能揉著剛撞到車頂的頭蓋骨,點頭。

那天我們留宿在尼泊爾中部,廓爾喀縣的一個小村落阿魯加特。馬納斯魯就在這個縣北方的山區深處。說起來,尼泊爾的每一座八千米,好像就象徵了一個民族體系。尼泊爾是個多民族國家,有來自南方印度的各民族人種,也有自北方西藏移居至此的人,更有世居加德滿都谷地的尼泊爾先住民。

想到聖母峰及其腳下昆布谷地,就會想到雪巴族。來到馬納斯魯所在的廓爾喀,就會知道這是廓爾喀族的疆域,可說是推動尼泊爾近代歷史的核心區域。16世紀時,來自印度的一支部族移居至此,並與當地民族通婚,開枝散葉,世稱廓爾喀族。在一連串與他族的競逐後,這支族群逐漸一統整個尼泊爾,並在1768年建立統一的沙阿王朝。在這兩百多年間,廓爾喀可說就是尼泊爾的代名詞。這個王朝的歷史持續到21世紀,2008年尼泊爾內戰結束後,在廢除君主制的同時劃下了句點。如今,廓爾喀族在尼泊爾的存在只剩下那把名聞遐邇的廓爾喀彎刀,它讓造訪者還能依稀瞥見,驍勇善戰的廓爾喀傭兵團,在歷史暮光下的身影。

從阿魯加特搭乘直升機,直接飛進最後一個村莊:海拔3,600公尺的薩馬貢。這個村莊位於馬納斯魯山腳下的河谷間,正當馬納斯魯環線健行以及通往基地營步道的要衝,因此近幾年愈來愈多遊人造訪。此地已是中尼邊界,因此當地住民也由廓爾喀的印度臉孔,變成西藏住民那純樸的笑容;問候的語詞也從來自梵語的「Namaste」,變成藏語的「札西德勒」。

從薩馬貢開始,所有登山物資都要由人力向上背負至4,800公尺的基地營。 每年此時馬納斯魯的攀登季,都是當地居民增加額外收入的機會。因為大量的物資要源源不絕地運向基地營,每天都需要數十名人力,才能夠滿足登山客們的日常生活所需。因此,常常可見一家老小,從十幾歲還是青少年的孩子、爸爸媽媽、姊姊哥哥一起出動的畫面。女生一般背負三十公斤上下,男生則能背到五、六十公斤。

登山前的祈福儀式

9月10日,終於抵達基地營,正式的攀登也從這展開。

基地營就像個臨時小村莊,塞滿來自各地的攀登者。今年因為中國境內兩座較簡單的八千米巨峰封山的緣故,馬納斯魯迎來了史上最多登山客的一年。這些人大致分成兩部分:大約5%的人口跟我們一樣,採取比較自主的攀登型態,可能是獨攀,又或者是二至三人一個小組。另外95%人口則是參加商業攀登團。

商業隊的運作模式比較接近觀光;或者說是一種昂貴的極限體驗吧。一個客戶配一名雪巴是標準規格,雪巴在攀登過程中會代勞一切技術操作,包括檢查吊帶、冰爪;幫客戶安裝上升器、下降器;還會幫忙客戶背負所有公共裝備,食物、帳篷、炊具、睡袋、氧氣等等。到營地後,雪巴會幫忙搭帳棚、融雪煮飯,豪華一點的,晚上還有燒熱的水可以洗腳。簡單來說,客戶只要負責三件事情:走路、吃飯、睡覺。其中一支中國隊伍的領隊在閒聊時表示,這兩年他們都安全地讓「沒有任何登山經驗」的客戶成功登頂。

服務內容的差異,也實質的反映到價格上;商業登山團的收費,大概是我們這種自主攀登者的2.5倍之譜。

這種風格上的涇渭分明,讓這兩群人之間隱隱地有層隔閡。也因此當大家陸陸續續來到基地營,開始互相認識時,都會有一個互相試探的過程。不同調的,互道好運;志同道合的,則可能是攀登中的盟友。

來自印度洋的潮濕雲氣依舊在山峰上方盤旋,基地營霧雨霏霏。海拔5,100公尺以上就是雪線,雨滴凝結成片片飛雪,輕柔地飄下。我們從海拔5,700公尺的第一營回往基地營,準備參加14號舉行的祈福儀式Puja。冰河因為沉降的霧氣而模糊不清,滿布的裂隙也顯得不那麼扎眼,只有當它在腳下張開一道深不見底的口子時,會重新意識到自己還處在有風險的環境。

雖然天候不佳,但還是有攀登者絡繹不絕地與我們錯身而過。這邊要介紹一下我的夥伴:阿果,他大概是台灣最強壯的登山者了,在高海拔的身體表現不輸雪巴人,長相也很像雪巴人。像到,往往我跟他一前一後踽踽前進時,其他隊伍的雪巴看到我時,會用一種「看客戶」的眼神打量我一下,禮貌地問候一句「Namaste」,接著就直直地走向阿果,親熱地丟出一串雪巴話。然後阿果只好尷尬地笑笑,說:「抱歉!我不懂雪巴語。」(Sorry, I don’t understand)。

Puja是屬於雪巴人藏傳佛教的儀式,主要是挑選一個黃道吉日,請喇嘛來幫所有登山者祈福,祝願登山平安。也許是雪巴人的幽默吧,一開始都還很正常的焚香、念經;撒加持過的白米到受祈福者的頭上,象徵安安全全活到頭髮白了;把攀登裝備放在馬尼石堆前接受祈福等等。結果儀式到一半,看到攀登公司的基地營經理搬了一箱啤酒到馬尼石堆前方,喇嘛還一本正經地幫那箱啤酒念經。不久之後,在場的人就人手一罐被加持過的啤酒,歡快地喝了起來。雲,也悄悄地開了,露出久違的一片湛藍。

山慢慢地接納我

高海拔攀登這件事情,不管是看著影片還是文字,透過外顯的媒介表現出來時,其實都很無聊。因為它不像一些極限運動呈現讓觀者腎上腺素高升的刺激畫面。高海拔攀登常常只是幾近永恆的苦行,把左腳放到右腳前面,再把右腳放到左腳前面。這也是為什麼我不喜歡寫登山的過程,因為往往只是一些流水帳式的地名與數字的紀錄。

攀登的精采之處,常常是內在的。身體在那種環境下的煎熬,與隨之而來的內心獨白,常常只有本人能夠體會。比如當我正在海拔6,000米左右,第一營往第二營路上最陡峭那段冰壁上喘息。冰壁大概60度角,以技術難度來說只是小菜一碟;但當身上背了20公斤的背包,置身在這樣高的海拔時,缺氧的環境,使得每一步將冰爪前端刺進冰裡,將自己上抬30公分的過程,都很痛苦。

內心的碎唸當然也沒停止。我不斷質問自己,為什麼沒事要為難自己?不請協作,意味著我們要背負所有的東西,帳篷、食物、燃料、炊具、個人裝備。事前就有心理準備了,會很累;但沒想到會這麼累。到了營地,離解脫還很遙遠。商業團的客戶到了營地就能倒進帳篷,等著雪巴送水送吃的來。我們還得拿起雪鏟,在雪坡斜面上挖出一個平坦的平台,才能把帳篷搭起來;接著,還得拿著袋子出去挖雪,回到帳篷點起爐子,將雪融成我們一晚所需的飲用水。

攀登其實就是這種雜事的無盡循環,日復一日。我們的身體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漸適應高海拔的低氧低壓,每次往高處前進,都能感受得到比前一次輕鬆。我們逐漸融入這座山的空氣、雪地,山也在慢慢地接納我們。

走向霧氣壟罩的冰塔區。

等到我們終於建立海拔位在6,700公尺的三號營地後,下一波就是關鍵的攻頂了。

其實馬納斯魯還有一個位在7,450公尺的第四營地。不過因為適應期間的狀況實在太好了,我們決定速戰速決,跳過這個營地從第三營直接攻頂。回想起來,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9月25日晚間八點半,拉開帳棚拉鍊時,隱約可以聽見風呼嘯著掠過稜脊。一片暗夜中,點起頭燈,照亮眼前那方寸之地,我們出發。

感覺很怪,過了7,000公尺後,力氣怎樣都提不上來。原本覺得放慢腳步,慢慢調整節奏會好一些,但情況沒有好轉。海拔7,100公尺附近,坡面開始變得陡峭,不時穿插著冰面。身體狀況愈來愈差的我不時得停下來喘息,良久後才能邁出下一個步伐。海拔7,200公尺,我發現距離前一個一百公尺已經過了一個小時,而我已經從停下喘息,變成得跪倒在雪坡上,低下頭來大力呼吸,身體才有緩解的感覺。海拔7,300公尺,又一個小時過去,眼看以這個速度,是不太可能成功登頂了,何況身體狀況也不容許,但還不甘心,我覺得我還能往上一些看看。

7,350公尺處,離第四營剩100公尺,不過我內心已經有了答案。如果繼續以這個速度龜速前進,我可能還能再往上一些,但絕對無法登頂。阿果如果陪著我這樣走下去,也會拖累到他自己的攀登。對我來說,這趟旅程該結束了。

很多人說,撤退需要比前進更大的勇氣。我覺得這是鬼扯。

當你明知每往前多踏一步,就越可能回不了家的時候,腦袋正常的人都知道要撤退。撤退會扼腕,但不需要勇氣。真正需要勇氣的,是你在接近身體或心智的臨界點時,還能在理智判斷下,往前多踏一步的那個時刻。

可能很少有故事的結局是如此平淡,可是這才是登山生活的寫照。畢竟,生命就是一連串過程,分隔一個個段落的,是逗號而不是句號。

我們人生的全部不會只是那座山,我們永遠在山上,或是在準備前往下一座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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