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即詛咒——楊凱麟《虛構集》

《虛構集》
楊凱麟
聯經出版,NTD $290,平裝 / 206頁

《虛構集》當然暗示著我們必須想起波赫士於1944年出版的《虛構集》,至今我們熟稔必讀的〈歧路花園〉、〈博聞強記的富內斯〉、〈秘密的奇蹟〉等篇章皆出於此。這必然隱含著某種致敬,不論以怎樣的方式,直接的或間接的、內容的或形式的、引用的或重啟的。然而任何一位波赫士的讀者都知道,若要模仿他任一篇章,都有跌入無盡宇宙的危險,真正危險的甚至是:波赫士小說裡一層層下潛的夢,也不是波赫士自己的。如波赫士自己多處引用的:「這個神沒有顯赫的起源,無名無形,一成不變,但他的形象投下九個影子,不辭辛勞地建造並掌管第一重天。第一重造物圈產生第二重⋯⋯,第二重天複製的三重,依此類推,直到九百九十九重。」影子的影子的影子,波赫士的地獄(他說:「地獄我在在熟悉不過。」)只需趨近一步,比一秒還短,便會無盡跌入。

楊凱麟的系譜之一是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其中楊凱麟在其名著《差異與重複》為我們畫下重點:真正的差異,不是跟「同」反義的「異」,而是將差異再度且一再一再「差異化」。換言之,所謂重複,不過是讓差異足以真正配得上差異之名的方法,所謂「差異的N次方」。是以,「虛構集」之名,與其說是致敬,毋寧說是種詛咒——如果我們認真看待波赫士,與認真看待「虛構」真正蘊含的威力的話。真正的作家不單是寫出被詛咒的作品之人(如波特萊爾、韓波、薩德、福婁拜、巴塔耶),他們更是對自己的作品以及自己下詛咒之人。一步即地獄,筆尖鑿開的現實,裂出的總是闢開腦門瞬間的眩暈光景。

以此書收錄的短篇幅,斜插入視野的刀劍,炸蹦在耳邊的霹靂,讓人忘了方向的刺鼻氣味,思想的力量竟如此危險。如果翻閱,立即明白,這恐怕不僅是哲學家突發奇想與筆記。儘管其實不能否認「這正是」哲學家的突發奇想與筆記。斷片(fragments)讓人想起羅蘭・巴特,他們的雷同不僅在寫評論、理論,同樣也在文類的去疆界化中使書寫變得危險,同樣用短小的篇幅來越界——譬如《戀人絮語》標明的斷片——而且面對語言多少有法西斯的性格。然而一如巴特所說:「語言猶如皮膚,我用我的語言撫弄他者。」那般的妖嬈嫵媚的陰柔感,相對於楊凱麟的修辭所見,即使文字語言亦具肉身,但更加血肉模糊且暴力。不是撫弄,而是如〈序〉中所說的:「語言的搏擊、坎陷與互掐脖子,是一對一或對多的決鬥。」於是,「讓眼球骨折,在此虛構」:文字肉身化,不在於享用快感,在於折磨受苦。一句話,便是眼珠的故事,不但長出眼珠,還使得眼珠擁有骨頭並骨折。

尼采、韓波、薩德、馬內、卡夫卡、普魯斯特、傅柯、康德、梵谷,《虛構集》裡提到的人名展現的是外於炫目的博學。真正炫目的博學不在於長篇大論,竟是在一個寫作斷片、一個短句裡(「這不是一個煙斗」、「我在說謊」、「我說」、「在時間中」)。猶如《聖安東尼的誘惑》是異教徒大全,馬內的畫都是博物館。這裡的篇章,每篇都隱含著巨大的「文哲學史」。

於是,寫《虛構集》的楊凱麟把寫論文的楊凱麟殺死,無盡的分裂自我的殺與反殺,像愛倫坡的威廉・威爾森最後往同名者、同命運者、步步進逼搶奪自己人身者,奮力擊殺後,發現鏡中自己身上鮮血湧出。

別因此害怕,讀者們。或是,放下理論,單純地就字論字,就句論句去讀,不要防備。如果你願意,你會發現,那些刀光劍影絲毫不會傷害到你,甚至極為抒情。因為厭惡平庸到了極致,不需多言,便是令人不免為之顫抖的特殊感動。


圖 聯經出版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