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空林

擁有高度生態多樣性與豐富特有種的越南,在經濟發展與人口快速成長的雙重夾殺下,一步步扼殺了野生物種在自然區域活動、繁衍的可能性。本文作者史蒂芬・納許(Stephen Nash)在前往越南進行野生物種踏查的路途中記錄其見聞,其中包含當地野生物種所遭遇的困境,以及各方保育人士為此所作的努力


儘管在過去一世紀間,飽受與日本、法國、中國以及美國的悲慘戰爭所苦,越南仍是個寶地。科學研究所示,越南是全球生態多樣性熱點(註1)之一。國土只比美國新墨西哥州大上一點的越南,擁有30座國家公園,物種數量幾乎和肯亞、坦尚尼亞等著名的游獵地點一樣多。

事實上,過去三十年來,科學家已在越南發現上百種新的動、植物物種,且登錄數量逐年增多。外觀與羚羊相似的中南大羚便是其中一例,牠溫順、充滿線條的面部,好似才剛從亨利・盧梭(Henri Rousseau)的叢林夢境中逃脫出來,因其稀有性,被譽為「最後的獨角獸」,亦是自1937年以來所發現的最大型陸地生物。一小群消失已久的犀牛種、會吠叫的鹿,以及有著條狀花紋的兔子也逐一被發現。此外,還有53公分長的竹節蟲、許多鳥類——比如噪鶥!——以及魚類、蛇類、蛙類中,迄今不為人知、或被認為已滅絕的物種。

David Rama Terrazas Morales / The New York Times

越南森林是24種靈長類動物的棲地,包括長臂猿、獼猴、懶猴、葉猴,在其鮮豔毛色對比之下,人類聚落常顯得平淡無奇。

我收到一封來自菊芳國家公園(Cuc Phuong National Park)的宣傳文宣,內文十分誘人:「這座古老的森林擁有近兩千種樹木,有一些神奇且罕見的動物生活在其中,包括雲豹、德氏烏葉猴、長頷帶狸、水獺和亞洲黑熊!⋯⋯貓頭鷹、飛鼠、懶猴、蝙蝠和貓。」

但在試圖安排行程前往時,我與妻子聯繫的旅行社對自然區域及野生動物的態度出奇地猶豫,他們不斷想讓我們往風景秀麗的區域或都會區走。接著我收到這封信:「你可曾去過越南,或清楚那裡的狀況嗎?你不清楚的話,那是頗為險惡的。」

菊芳國家公園裡鬱鬱蔥蔥的森林。(David Rama Terrazas Morales / The New York Times)
菊芳國家公園裡綠樹成蔭。(David Rama Terrazas Morales / The New York Times)

野生動物的狀況很險惡?

「非常。在越南,國家公園基本上徒有其名,盜獵(通常是護林員所為)或更糟的行為已在摧毀野生物種。」

而招募保育人員到越南生活工作的訴求,似乎調解了這看似矛盾的現象:是,該國是野生物種多樣性重鎮;不,野生動物旅遊並不熱門,而越南也已成為全球非法販運野生物種的中心。

人口成長爆炸下,越南野生動物的棲息地破壞,已使他們的生存條件進退維谷;同時,射殺、誘捕或活捉之猖獗,讓國家公園及其他自然區域多半面臨「空林症候群」(empty forest syndrome)影響——適宜的森林棲地中,甚至連小動物與鳥類都被獵殺到在當地絕種。其餘亞洲國家也正處於此災變的各個階段之中。常言道,許多新物種會在科學發現之前,便先消失滅亡。

越南物種數量的下降尤為顯著。舉例而言,在一處為中南大羚與其他稀有動物所設的偏遠國家保護區中,曾發現2萬3,000個便宜但極為致命的鐵絲陷阱,而這項2015年完成的調查結果,已經是「最近期」的數據了。每年,有成千上萬個這種鐵絲陷阱被設置在大自然中,設置速度跟拆除沒收的速度一樣快。儘管進行深入調查,但自從六年前拍到一張中南大羚的照片後,便再也沒有捕捉到任何可證實的目擊情報。2010年,越南最後一隻犀牛在吉仙國家公園(Cat Tien National Park)被盜獵者所殺。老虎也被快速地捕殺殆盡。只有極少數的熊與大象,還在狹小而脆弱的區域努力生存。幾乎所有靈長類動物都徘徊在滅絕邊緣。

有些獵殺是為滿足越南國內與鄰居中國對東方傳統藥物的需求。從一份冗長、據稱具有療效的藥物綱目中能得到不少例證,其中包括:老虎陰莖治陽痿、熊膽汁治癌症、犀牛角治宿醉、懶猴膽汁則用以緩解越南空汙所引發的嚴重呼吸道感染。

而調查發現,更大的獵捕動機是「為提供都市餐廳對野生動物肉類急速攀升的需求,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是關乎身分地位的問題,」非營利組織全球野生動物保育協會(Global Wildlife Conservation)物種保育主任巴尼・隆恩(Barney Long)說道。

「不是窮人把野生動物獵來當食物吃,」他說。「而是帶你在企業或政府機關裡的同事吃上一次野生動物大餐,那是一種地位象徵。說實話,這情形的普遍程度令人心驚。我們說的不只是一、兩個物種,而是整個野生動物群落的消失。」

在進一步考察後,我和妻子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去一趟,安排好飛往北越河內的班機,並快速移動到越南內陸森林。接著,我們南下到胡志明市(前身為西貢),拜訪當地的公園與自然區域。

在為期兩週的旅程中,我們發現,即便處境危殆,仍有些了不起的野生物種存活了下來。儘管是在半推半就的情況下,我們也很幸運地目睹了越南當地居民與他們的國際保育盟友,為了杜絕動物滅絕所作的抗爭。

第一站:國家公園內唯一安全的「保育街」

越南的首座國家公園「菊芳」位在河內南方數小時車程外,由胡志明在1962年設立。胡志明曾預言:「目前對我們森林所做的破壞行為將在氣候、生產力和生活上帶來嚴重影響。森林就是黃金。如果我們知道該如何妥當地保育、管理,它將極具價值。」

然而,就算我們收到的那封發自政府的國家公園邀請信中寫滿甜言蜜語,菊芳的森林裡卻不再有德氏葉猴,也不再有其他物種。越南瀕危靈長類動物救援中心(Endangered Primate Rescue Center)主任亞當・戴維斯(Adam Davies)告訴我,菊芳裡沒有熊、沒有豹,也沒有任何小型貓科動物,除非牠們躲藏的技巧好到連專家們都找不到。

我們反倒在一條安靜窄長的公園道路沿線,找到最多稀有物種,道路兩側羅列動物救援中心,宛如一條保育高速公路。在靈長類動物救援中心裡,訪客可以看到四種瀕臨絕種的葉猴(又叫食葉猴)、長臂猿和懶猴,其中許多是從野生動物販子手中救出來的。牠們在醫師的治療下恢復健康,在可能的情況下繁衍後代,並在尤為幸運的狀況下,重返野外。戴維斯表示,除了這條路以外,盜獵者讓這個國家公園的其餘區域變得極為險惡,對多數動物而言太過危險,無法冒險放生。

幾步之外有另外兩家救援中心。其中一間保育著數十種烏龜,其中許多烏龜美得驚人,但卻全都瀕臨滅絕。另一家則是為了保育石虎、麝香貓、熊貍及穿山甲所開設。熊狸曾被戲稱為聞起來像新鮮爆米花的長毛拖把;而穿山甲則是一種長得像犰狳的動物,在河內與胡志明市的餐廳菜單上,或民俗調理店中,穿山甲的肉和鱗片一磅(450公克)可以賣到500美元(約1萬5,000元台幣)。「穿山甲是全世界目前非法販運量最多的哺乳類動物,真是非常令人不齒的稱號,」戴維斯説。

他的救援中心將一批瀕危的德氏葉猴引渡回範龍自然保護區(Van Long Wetland Nature Reserve),大約距離中心位置90分鐘車程。我們在那登上一艘小艇,那裡有一群當地地陪,在其中一名的陪同下,我們在一個受保護的峽谷區進行了半天的遊船。

我們改變航向,沿著一條船上的人都未走過的路線駛去。現在已在此成功繁衍後代的葉猴,仍舊躲藏著。當然,這就是這種探索的本質:你要享受這美麗的逗留,即便你所追求的事物躲著你,也許其他小船的航線方向都更好呢?

接著,回程時,我們在草叢裡聽到一個農民的喊叫聲。他興奮地指著對岸一些晃動的樹木。最後,十隻吵鬧的葉猴出現——黑色的,有著像落腮鬍和褲子般的白毛。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呆若木雞地看著牠們梳毛、追逐、在亞熱帶豔陽下曬太陽。幸運的是,牠們將在此持續受到保護,不會成為肉品或寵物買賣的飼料。

第二站:法紀失效、貪腐成風、經濟掛帥

為了看熊,我們驅車前往位在河內北邊一條長山脊上的譚島國家公園(Tam Dao National Park)。園裡的度假村矗立著工地起重機和重型鏟土機,這是越南建築熱潮的一部分。

下方山谷中,有一棟由亞洲動物基金(Animals Asia)營運的熊類庇護所,有時會開放遊客參觀。我們看著兩種熊——亞洲黑熊和體型較小的馬來熊——在一處特別架設的休憩區裡嬉鬧、游泳、攀爬。牠們看上去就像狂野、龐克搖滾版的美洲黑熊,胸前留有鮮明的白色 V 字。牠們是從熊膽工廠送來這裡的;在工廠,牠們受到殘忍且嚴密的監禁,膽汁被反覆抽取,直到死去。

譚島國家公園熊類庇護所裡的一隻公馬來熊:莫菲(Murphy)。(David Rama Terrazas Morales / The New York Times)

中心的主任圖安・班迪克森(Tuan Bendixsen)表示,這種做法現在是非法行為,雖然法律漏洞使得執法窒礙難行。「提取熊膽汁的行為仍在繼續,」他說。「只要你想,仍可以在河內買到熊膽汁。」

他帶回來的許多熊「斷手斷腿,或在其他方面受重傷,」他說,這讓牠們重回野外的機會變得更小。由於人口爆炸與經濟成長,適宜野放的自然區域也愈漸稀少。

左右著越南一黨專政政府的腐敗風氣,及該國不斷成長的經濟,是自然棲地和瀕危物種消失的主因。與我們談話的保育組織認為,貪污是保護措施薄弱和執法不力的主因。

「越南社會各階層都存在著貪污問題,森林保育也不例外,」美國田野研究員安德魯・提爾克(Andrew Tilker)說,他正在追蹤中南大羚和其他稀有物種。

一些勇氣可嘉的官員著手反擊歪風,本土及國際的保育團體則有些成功案例。但人們的共識是,越南野生物種的前景正快速惡化。越南政府在國際透明組織(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的貪腐排名高居不下,其狀況可以含蓄地概括為「不妙」。

住在河內南方幾小時車程外的寧平省期間,我們見證了種種理想抱負的瓦解。在那裡,我們找到了此行最可愛的住宿點(這個排名競爭十分激烈)——譚闊花園度假村(Tam Coc Gardens)。那是幾間隱身在綠蔭中的石造平房,周圍是巨大的石灰岩岩塊,與我們只在水彩畫裡見過的高地平原。我們選擇住宿在此,是因為只消騎半小時單車,便能抵達色納姆鳥類公園(Thung Nham Bird Park)。

譚闊花園度假村裡的花。(David Rama Terrazas Morales / The New York Times)

一天傍晚,我們騎進公園,一邊納悶著自己是否迷了路。即便被行銷為「生態」景點,該公園已經被旅遊業者接手,進行大型建設計畫。我們走過被森林環繞的寬闊草坪和湖泊,它們全經精細修整,徹底失去了鳥類蹤跡。附近的湖岸邊,風鑽、鏈鋸、工務車的運轉聲震動著空氣,這是個野心勃勃的湖岸度假勝地的擴建計畫——卻未考量如何保存鳥類棲地。

最後,我們走到一間船屋,在裡面找到一個頭戴傳統錐形草帽,手拿大槳的女人。付了一小筆費用後,她便帶著我們和其他三名遊客划向荒蕪湖面,朝著一面竹牆前進。我們收起了望遠鏡。那裡看不到、也聽不見任何鳥類蹤跡。也許只是天公不作美吧。

從譚闊跳舞洞穴(Mua Cave)望出去的景色。(David Rama Terrazas Morales / The New York Times)
譚闊的璧洞古寺。譚闊地區鬱鬱蔥蔥的景觀中,鳥類生態豐富,但觀光與經濟發展是一大威脅。(David Rama Terrazas Morales / The New York Times)

十分鐘後,我們開始聽見聲響,那聲音像是全球最大讀書會成員間的激辯論戰,從某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傳來。接著,我們的船划進了數百隻蒼鷺和鸛鳥的棲居地,每隻鳥都跟兩歲小孩一樣大。牠們或在高處棲息,或整理羽毛,偶爾飛起,遍布整片天空。這令人開心,但牠們的未來將取決於那些建設計劃,以及這片地景將如何被處置——隔壁那莊嚴而荒蕪的湖泊是否就是這片地景未來的預兆。

末站:希望尚存

當然,越南並不是唯一在野生物種保育上失職的國家。在美國,許多受到「保護」的動物正被推向瀕危邊緣。川普政府的新政策已撤銷了部分國家指定古蹟,並將修法削弱《瀕臨滅絕物種保護法》(Endangered Species Act)。

如果越南的自然遺產尚存任何希望,我們明白到,一部分的希望是與富有創意、有時甚至是英勇不屈的保育團體共存的,如越南保護自然教育組織(Education for Nature-Vietnam),他們推動科學研究、刑事調查、政治鬥爭、在立法上運籌帷幄。而這些都伴隨著風險。

越南的另一個希望則是獎勵當地社區參與野生動物保育的經濟措施。舉例來說,世界自然基金會(The World Wildlife Fund)贊助種植可永續利用的藤林和相思樹,為西部邊境線上與寮國接壤而受圍困的自然保護區緩衝。在其他地方,環保團體給付當地民眾一筆生活費,請託他們在雨林中巡邏,回收那數千個致命陷阱。

越南快速發展的觀光業,也可用以幫助野生區域永續發展,儘管只有在仔細規管的情況下才有可能。2018年,越南海外旅客總數共達到將近1,550萬人次——與2016年相比,增長了64%。這也解釋了我們在下龍灣遠處海岸線上看到的,如樹叢般的工地起重機,高樓旅店正湧入卡巴國家公園(Cat Ba National Park)周遭。換言之,這些高樓也解釋了卡巴葉猴以及其他曾棲居於此的物種,棲地破碎和瀕臨滅絕的現象。現在,大約還有60隻卡巴葉猴各自生活在孤立的群體中,餵食或繁殖幾乎是已然消失的選項。在1960年代,該區約有3,000種動物。

我們南下朝胡志明市前進。我在那開始了一趟單人旅程,向北騎了三、四個小時車,在吉仙國家公園待了幾天。一個悶熱午後,一位穿著考究的年輕護林員帶著我們幾個人,一同踏上歷時兩個鐘頭的「野生動物踏查」。這次,我們真的身處寂靜森林之中。

我們唯一遇到的東西,是一小隊陸棲水蛭。他們很快便發現我們:在我彎腰撿起腳踝上的小生物時,我的襪子上已經出現了如鮮花般的血漬(護林員則穿著高筒靴)。

德田瀕危物種中心(Dao Tien Endangered Primate Species Centre)位在下游幾分鐘路程外的一座島嶼上,可以帶遊客們見見幾個物種,包括在高層樹冠間橫衝直撞、精力充沛的長臂猿。有時牠們會突然開始辦起一場震耳欲聾的音樂會,聽起來就像是發狂的哨笛、警鈴和全世界最吵的特雷門(註2)所進行的交響樂。長臂猿的歌聲向園區內河岸對面的獵人洩露了所在位置。這些我們的近親物種,有時會在樹上被擊落,然後賣到城裡被吃掉。

我在吉仙國家公園裡交談過的護林員和其他人證實,園區的動物數量正在縮減。有些護林員被抓到和獵人勾結、獵捕高價動物(不過他們堅稱有嚴加處分),護林員的起薪每月僅約200美元(約6,000元台幣),這讓這個工作成為一個獲利不豐的職涯選項——也讓盜獵變得更加誘人。

我住在國家公園邊緣、設備齊全的吉仙叢林小屋(Cat Tien Jungle Lodge)裡。老闆楊氏玉芳(Duong Thi Ngoc Phuong,音譯)和梁蓋瑞(Gary Leong)致力保護吉仙免於大眾觀光影響,並與當地貧困社區建立經濟連結,以勸阻盜獵行為。「沒有這些動物,這個公園就沒有存在的理由,」梁蓋瑞說道。「我們必須讓每個人都參與進來,一起保護動物。」

David Rama Terrazas Morales/The New York Times

這意味著,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要為當地人創造經濟誘因,讓他們在這些自然棲地上保護本土物種。而且,當地動保人士認為,必須儘快開始。

「每天我們醒來,然後問:『我們還有時間嗎?這些生物還有時間嗎?我們是否只是在打一場已然敗北的仗?』」越南保護自然教育組織執行長武權(Quyen Vu,音譯)說道。「但如果我們不起身戰鬥,就是必敗無疑。」


註1:生態多樣性熱點意指生態多樣性顯著區域,通常是以物種多樣性及稀有物種數量判別。

註2:特雷門是20世紀初期,由俄國發明家李昂・特雷門(Lev Termin)發明的電子樂器,由水瓶金屬桿及環狀金屬圈組成。


文 Stephen N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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