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街看字——街上招牌告訴我們的字體知識

「字型散步」是一種老少咸宜,全民有感的參與方式,可望讓大家更認識字體的存在,以及它的諸多不同樣貌。就算完全無感,多散步也至少感覺比較健康。規則非常簡單:在街上隨意穿梭,看到有趣的招牌、告示、碑文字體就拍下來,可以 PO 到社群媒體上,與眾多網友分享。(可考慮在臉書的「字嗨」社團發表,或者在 Instagram 加上「#字型散步」的標籤發布)你上街發現自己怎麼開始注意「那是什麼字型啊」或者「那個手工招牌寫得好漂亮」、「排版好特別」時,那麼你可能已經加入字體迷、字型控的行列了。

這不只是業餘人士的業餘愛好,就連專業的字體設計師也喜歡做這件事。不僅是看大家怎麼運用他們的作品,還更期待與「野生」的字體不期而遇:街道上往往有很多驚喜的發現。或許是「你要工人嗎」的噴漆字,也有可能是半世紀以前老師傅的手繪字,都是很好的靈感來源。


去哪裡散步?

只要有心(而且有時間),到處都可以進行字型散步。你可以看看所在附近一帶都是怎樣的店家,分析他們是如何經營自己的門面,又為什麼要這樣子去使用字體。除了顯而易見的招牌,舉凡人孔蓋、水溝蓋、傳單、道路標線、電線桿上怪怪的標語,都可以試著觀察上面的字體。

而有些地方的字體風景,的確可能比大多數區域來得更有趣,例如老舊的、還沒大規模翻新的城區,更常見到年代久遠的字體。在傳統市場、廟口周遭這些地區,字體的樣貌可能跟我們日常所見有很大的區別——好比說台北市的大同、萬華區;高雄市的旗山、鹽埕區,以及台中火車站附近的中區,都不難發現舊招牌與老字體。

這些舊招牌之所以可觀,不僅是因為年代久遠而多了一番風味,也是因為這些字體還沒有受到現代字型的影響。電腦字型之所以是一個革命性的發明,原因之一就是它讓招牌製作變得相當快速。在字型選單裡逛一下就會有滿意的結果,再也不需要工夫深厚的師傅提著油漆桶畫半天了。但這也形成街景的速食文化,招牌字愈來愈不講究,店家招牌愈來愈雷同,愈來愈沒有自己的特色。在這樣的時代裡,老舊、野生、電腦裡沒有的字體相較下有趣太多了。它可能是各種形狀,線條也大抵隨性而自然,比較有人情味。而這些細節上的差異,深深影響觀者的感受。

這塊在南機場夜市附近發現的招牌,上面就有寬扁的隸書,比起同樣寬扁的圓體(圖02),感受仍然很不一樣;而行天宮入口「巖巖」二字隸書(圖03),樣貌並不緊湊,但厚重的「波磔」與石刻質感,仍然帶來古樸莊重的感覺。(臉譜出版提供)

形狀:字體的身材

完形心理學(Gestalt psychology)說明,人傾向以一個完整的形狀來理解所看到的事物。台語裡說一個人像「竹竿」,就表示這個人大概又瘦又高;相反地,如果說有人像一顆球,那可能在說他又矮又胖,圓滾滾的。從這兩種人衍生的刻板印象又多得不勝枚舉。文字身材的不同,也會帶來類似的聯想。

街上招牌告訴我們,中文字體是依想像中的框設計的,框框可以是垂直的長方形,或平躺的長方形,不一定要是正方形。這就是文字的身材,身材的差異帶來不同感受。不僅是個性,形狀差異也會帶來視覺上的衝擊力。對人眼來說,極為瘦長或寬扁的字,在視野中占據更大的空間,所以非常引人注目。

重心、中宮:中文字的個性

造成特定印象的要素,除了身材之外,還有個性與氣質。字體的結構與個性氣質非常有關。要剖析中文字體的結構,不能不提到「中宮」與「重心」。

任何物品都有視覺「重心」,人的外貌也有重心。頭比例大,腳比例短的人,重心低,看起來比較矮(即便此人身高180公分以上),而十頭身帥哥美女看起來比較高。刻板印象來說,前者看來比較親切,後者雖然俊俏美麗,但也比較有距離感。文字也是一樣,重心高的字,通常比重心低的看上去嚴肅、有距離感。

而「中宮」這個概念來自書法,本意是九宮格正中間的那一格,在字體造型上,我們用「中宮」形容筆畫往中間集合、收緊的視覺印象。中宮的緊密或鬆弛,會影響字給我們的感覺。

一般來說,傳統中文字的重心高,中宮緊湊,新潮的漢字設計則相反:重心偏低,中宮放鬆。(臉譜出版提供)
此字體讓人感覺不由自主肅然起敬,是因為「中宮」緊湊。(臉譜出版提供)
台北捷運的指標告示黑體,則屬新潮造型,重心低,中宮鬆。(臉譜出版提供)

更多因素:筆畫造型帶來的細微感受

不過,形狀、中宮、重心三者,只能說明中文字的骨架輪廓問題。文字的個性還會受筆畫造型影響。同樣是寬扁的身材,但隸書因為有「波磔」等等書法造型,還是會比相近骨架的圓體、黑體看來要古典、嚴肅一些。

而除了嚴肅、高貴、親和、隨性這些很容易傳達的特質外,文字有沒有可能表現口感、香味這種難以視覺化的感受呢?

看了這麼多招牌,能夠發現文字個性似乎有規律可循:中宮、重心、形狀,稍加更改其中一個變因,就可能帶來不同感受;線條、筆畫的設計,人人巧妙各不同,是讓字體各有千秋的主因。尤其,傳統商家的舊招牌最有趣了,彷彿可以從上面的字體猜測這家店的個性。這是現在千篇一律的電腦割字所欠缺的;他們不一定有當代品牌概念,但商號的字體卻一點都不馬虎,體現傳統社會相當重視的誠信正直、童叟無欺等價值。

通常,這種精神會具象為正楷——台灣人愛楷書,楷書運用普遍,讓它成為最有台灣味的字體。

其中有一種楷書體更是全台灣大街小巷都看得到:一早出門,看到貨車上的水果紙箱有這個字體、中午吃飯,小吃攤的招牌也是這個字體、下班後去看中醫,藥袋上也有、晚上去倒垃圾,垃圾車外殼又是它。去買宵夜,「鹽酥雞」八成也是這字體。順道去五金行買個水管,一瞥就知道是五金行。偶爾上街抗議,警備車上也是這個字體。選台灣代表字型若只看使用率的話,《商用字彙》的楷書應該能高票當選。

不久以前,我們以為大致不脫文鼎、金梅或中國龍三家公司都曾出品的「毛楷」類字型。這些字型在骨架與筆形上太過神似,可能是互相「參考」來「參考」去的緣故,原著應已不可考。直到有一天,我們在大稻埕專刻鐵皮噴漆文字的「柏祥號」發現一本書,實在太驚訝了。

本來就一直很好奇,為什麼打鐵出來的字長得都很像「毛楷」,莫非師傅也套字型去打?想請師傅幫我們打「字嗨」二字一探究竟,結果師傅說他沒辦法打出「嗨」字,原因是因為字帖上沒有。

「什麼?師傅你說什麼字帖?」

1982 年《商用字彙》系列。(臉譜出版提供)

曾經,招牌店必備的《商用字彙》

那本字帖是《商用字彙》楷書篇,1982年由文史哲出版社印行,也就是還沒有個人向量電腦字型的年代,原著為劉元祥先生。當下我們只知道這麼多而已,但翻著翻著,實在無法不驚呼:「天啊,找到了。」

文史哲出版社裡通常不會有人在那邊對著書本哇哇叫。顧店的總經理也有點摸不著頭緒,為什麼要買這麼久以前的招牌店字帖呢?但熱心的她一邊招呼著一邊說:「這裡還有其他系列呢。」《商用字彙》不只有「楷書」篇,還有「顏體(顏真卿樣楷書)」、「分書(隸書)」、「行書」。一翻開,果真也是招牌上很常見的字體。沒想到竟然在這裡一網打盡,全是同一個人寫的。

文史哲出版社彭正雄老闆說,這些字帖以前幾乎每家招牌店都有,系列作品最早可以追溯到1970年代,一本賣500元台幣(當時一碗陽春麵是 1.5 元),共賣了2,000到3,000本左右。照這個規模推估,差不多大多數招牌店都買了吧。這還無法計算盜印版。據聞盜版一本 300 元,應該賣得更好。

彭老闆想了一下,劉元祥先生大約在 2001 年左右就過世了,我們已無法獲得第一手消息。

據《商用字彙》上的書籍資料,劉元祥是山東濰縣人,字大鏞,1924年生。精通書法,曾經在台北市政府替長官寫書法(婚喪喜慶紅白帖、匾額、輓聯類),也有許多熟門熟路的人會私底下求字於他,偶然幫開招牌店的朋友寫字,意外成名,就漸漸以此為生計。或許一方面是想流傳自己的作品,又想以此帶來一筆收入,所以在1970年代自己刊印了《商用字彙》套書。這位藝術家在書法史上不見經傳,卻深深影響了台灣的文字風景。

台北市汀洲路上的水電行招牌,上面的黑體寬寬扁扁。(臉譜出版提供)

介在印刷字型與書法之間

據劉元祥的學生、台大歷史系閻鴻中老師表示,劉元祥時常感慨無形中受到工作影響,書藝不能免俗,頗為遺憾。藝術家對自己的要求嚴格,是可以想像的。但既然業界採用率高,後來他也願意無償讓電腦字型業者使用,就當作是推廣書法藝術。或許因為如此,他的四套書法體才成為全台灣最常見的招牌字型。

有些書法老師可能一看到就嫌呆板,嫌搭配起來沒有書法應有的美,卻又同意這些字體適合招牌與印刷。甚至也不會否認,《商用字彙》系列其實是「商業設計」,或根本該說是「準字型」作品。

以《商用字彙》楷書而言,每個字都框在同樣的範圍裡、視覺上幾乎一樣大,這在書法上不必然是件好事。書法較講究變化,行氣參差,有飛舞的感覺。但這可能無法滿足大部分商家招牌的需求。這套字其實是以標題、看板文字角度出發「設計」的。跟做字型的原則很像,要考慮到排列組合,不能有些字特別突出,或有些特別小,要講究飽滿、顯目、易讀、而且預先假設到任何場合都能用。

非戰之罪

雖然有書法的基因,不過還是會有人覺得劉體楷書失去了書法應有的氣息。尤其在許多卡典西德看板上(卡典西德是招牌割字最主要的材質),看起來甚至更僵化了。不過,字體要從紙本轉換到任何其他媒介上,都存在著鴻溝,不只是數位化會遇到這個問題。

就拿從前招牌店是如何運用《商用字彙》來說好了:透過簡單的設備,招牌店可以把字帖直接投影在看板上,依樣描繪;刻空心字的師傅用描圖紙也能複製字的輪廓。電腦字型版本則可能是原樣直接掃描,再透過特定方式轉成貝茲曲線的。但是,投影法得到的是模糊的輪廓,描繪的師傅就像在玩著色書一樣,還是有很多需要自己填補跟詮釋的地方;刻空心字則是要打穿金屬板,也很難百分之百重現毛筆的筆觸。而大部分數位化後的劉體楷書,因為自動描外框的參數設定不同,也不一定能完整表現原本豐富的細節。

而這系列作品的影響力,正是一次次複製中所堆疊出來的。去到新加坡、柬埔寨,只要有華人街的地方,都能在招牌上看到他的字。但我們也得清楚一件事:絕大部分複製方式都難以百分之百原汁原味重現,《商用字彙》仍僅是「準字型」作品。總之,媒介的改變、數位化描繪的過程都可能為字型加入不同的詮釋。

俗閣有力嗎?

早餐店的招牌,黑體瘦瘦長長的。(臉譜出版提供)

對於台灣人來說,這種到處都是的楷書可能會散發一種獨特的土味,是「俗閣有力(俗氣卻有力氣)」界的翹楚,某種程度上能帶來信心:如果滷肉飯、排骨酥麵不用這字體,感覺就不好吃了。但想走高端路線的設計恐怕得視情況迴避這字體。這或許是非戰之罪。因為如上所述,要百分之百重現原味是很困難的。更別說市場現有的劉體楷書字型,絕大多數是在科技泡沫時代,為了搶市場,以粗糙製程掃描製作的字型,不乏失真、變形。

不過,為了排除本地人美感疲乏的問題,我們詢問了兩位熟悉漢字字體的非本地友人:大日本印刷的佐佐木愛小姐看了之後,她並不覺得俗氣,而且一看就覺得適合招牌用。勾筆較小這點,讓她感覺這字可能有學習顏真卿之處,但較顏體卻收緊很多;線條粗細對比大,富有個性,是具頗訴求力道的書風。而每字大小經過整理,也有計算衡量字腔間的餘白。可以看出與書法不同,是針對職業看板師傅的工作而設計的。

另一位友人,中國「字組」組長書法家張彌迪也不覺得「俗」,反倒覺得很新鮮,非常喜歡他的字,而且認為原稿比字型保留更多、更流暢的書法味道,但又很統一協調。張彌迪更提供了一種觀點:不妨把這類作品放到清末以來的「館閣體」脈絡中來看。《商用字彙》無論楷、行、隸筆法相對單調,但卻非常工整,這和民國初期的招牌字很接近。

不過他也提到,劉體楷書跟中國被濫用的「任政行楷」有類似的境遇。被做成字型之後,到處濫用的結果讓大家無法平心靜氣地看待這套字體,都覺得很討厭——即便原稿尚稱雅俗共賞。俗不俗或許很主觀。覺得俗,可能有很多原因:浮濫、粗糙地複製上市,帶來了廉價感;字型平常在生活裡如何被人對待,也可能影響我們的觀感。

最關鍵的可能還是我們如何對待這套字。《商用字彙》上的字體是否展現了書法之美,見仁見智: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但字型用戶有不同程度的數位與美學落差,我們不難看到一些比較不純熟的處理方式。例如招牌空間不夠,又想讓字大,就收窄起來,擠在一起;為了「有創意」,就使用一些很「跳」的配色,但沒有考慮到好讀與否;或是,任意地壓扁、壓瘦,又拿文字藝術師精美的漸層來伺候。電腦的便利或許讓許多人忘了認真對待文字。書法美的依據來自於手與毛筆互動所賦予的自然造型,哪裡該粗,哪裡該細,本就該如此。任意壓縮後的文字,整體比例就不合理了。不論再怎麼好的字,被這樣對待,也是不會美的。

有台灣味的書風

「台灣味的街道風情,也許就是看到劉體楷書所製作出的『請勿◯◯』之類的割板字體所展現出來的。台灣味可說就是這種書寫風格。東京沒有像這樣的文字,我感到非常的羨慕。」佐佐木愛這麼一補充,讓人開心之外又有一點慚愧。在台灣,很多人已經對這字體審美疲乏,甚至無視之,完全不知道在外地人眼光看來,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這個高雄火車站附近的麵線羹招牌,不但是紅色的,而且文字線條粗,結構緊密,看起來就有濃厚感。筆刷效果也很像沸騰發泡、香味四溢的樣子。(臉譜出版提供)

近年來,社會對於美感的討論愈來愈踴躍。其中,不乏有人主張這個社會完全缺乏美感。問題或許不是如此,而是:這個社會中美的事物很難以它最好的樣貌表現出來——這或許出於我們對自身環境所知太少,又貪圖方便、快速所致。劉體楷書正是這樣的例子。


本文轉載自《字型散步Next》。

本文感謝臉譜出版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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