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青春,在台灣》—— 一種互為主體的內在觀看

在去年第 55 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上,傅榆的得獎感言(註 1)成為大眾矚目的焦點,甚至在典禮會後引起一波正反兩極的討論。她作為一位長期聚焦於台灣民主政治變遷與意識形態的紀錄片導演,從《藍綠對話實驗室》(2012)、《我在台灣,我正青春》(2013)、《太陽,不遠》當中的〈不小心變成總指揮〉(2014),到《完美墜地》(2015),一路走來,從以上創作系譜觀之,傅榆於去年台北電影節中交出《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並非一蹴可幾,而是她長期在社會運動現場蟄伏記錄之後所展現的總成果。

活躍於台灣社會運動的陳為廷,於 2012 年反媒體壟斷運動。(七日印象 7th Day Film)

典型紀錄片的表現手法——正如一般閱聽人對於「理想」大眾媒體的想像:公正、客觀、中立、不能帶有意識形態判斷的報導(等同於一個不存在於現實社會的理想)——總是不見拍攝者自身的存在,鏡頭裡所見之處只有被攝者相關的人事物,以及具有拍攝者立場的視角,偶爾伴隨著拍攝者的畫外音元素。

然而,正如有影評人使用「傅榆式情節」(註 2)一詞直接指涉其作品鏡頭與敘事風格之特殊性,傅榆作品當然也有紀錄片的基本要素,比如陳為廷、蔡博藝和他們的日常生活。但是,這些作品背後更藏有相當顯明的問題意識——亦即「我為什麼要拍攝這部紀錄片」的理由;這個核心隨著紀錄片敘事的連動,隱隱然地均指向傅榆自身,也形成傅榆將紀錄片創作當作一種研究方法的新取向(註 3)。

私人經驗、偶然、反身性之間的交織

本片的第一個鏡頭是主要被攝者陳為廷與蔡博藝的背影,他們正看著白牆上投影著傅榆幾年前所拍下的片段。這個開場的意義除了建立於被攝者、拍攝者的關係外,更重要的是被攝者正見證著「拍攝者眼中的被攝者」的交織關係。

在此,便已展開不單只是被攝者在參與台灣社會運動的紀錄,其中顯而未提卻相當關鍵的,是傅榆化身為非第三人稱的旁白。傅榆的旁白並非以典型紀錄片當中帶有高度抽離的、具有距離感的、將自己化為上帝視角的敘事者;反之,那是她最直接的自我陳述。傅榆把原本的導演身分從旁白之中抽離,試圖引領觀眾透過旁白此一言說型態,深入理解傅榆、陳為廷、蔡博藝三人的世界。

這讓人聯想起近期黃惠偵的《日常對話》(2016)和吳耀東的《Goodnight & Goodbye》(2018),這三部紀錄片的共同特色,即它們均為「系列作品」,即被攝者相同的前作(註 4)之再延伸,也具有相當鮮明的作者色彩。

如同在學術研究過程裡,研究者若接觸到前人未曾深入探索過的領域,必得從初探性研究出發,而之所以前人未曾深入探索,主要原因與導演(研究者本人)的私人經驗與情感產生交涉有密切的關聯。在此,本文暫且不論將自己的生命經驗作為一種紀錄片的創作方法之好壞(或者嚴格來說,創作/研究方法的優劣判定,是出自觀看者、創作者、作品之間的詮釋與抗衡關係,但這不是本文的重點),至少這樣的創作取徑異於典型紀錄片創作下的既定規範:尋求(不存在的)客觀、掌握(不存在的)距離感、探問(不存在的)真實。

因此,如這一類追尋私人經驗意義明顯大於以全景式(panoramic)社會批判的紀錄片類型,無疑是在挑戰觀眾對(典型)紀錄片的定義範疇。《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不但只是陳述純粹的私人經驗意義,它同時連動了公共議題與社會運動的動向,使得私人領域與公共社會的關係相互滲透。

「我們」、「青春」、「台灣」的相互交集與詮釋

正是傅榆將《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定位為三人生活世界的轉變紀錄、對於政治與社會運動的理想與實踐,直接融合在「青春」這個詞彙之中。於是,所謂的「青春」並非不帶任何意識形態、過於扁平且浪漫天真的、僅有真空的幻想狀態,亦有如《女朋友。男朋友》(儘管其歷史背景與虛構敘事上的結合稍嫌生硬)的年少抗爭記憶,架構出在台灣的「青春」與政治(社會運動)實踐的經驗交錯,而形成本片的敘事主核心。 

本片兩位被攝者陳為廷(右)與蔡博藝(左)。(七日印象 7th Day Film)

傅榆透過紀錄片創作叩問自我,從結構層面的現象探問其中的關鍵行動者,再從影像記錄書寫他們在社運所受到的創傷與失落,更從這創傷與失落中窺見不同組織、結構之間裡的難以撼動與頹敗。

本片的收尾,同時也接回到一開始的觀看畫面,歷經數年社運經驗洗禮與見證,陳為廷與蔡博藝回過頭來的反問,卻逼哭原本在藏在鏡頭背後的傅榆,她這才意識到紀錄片原本預計探究的核心問題,其實問錯了。

到了這個階段,對創作者來說,傅榆大可直接放棄這部紀錄片的製作與拍攝,但她卻如同在《不曾消失的台灣省》(2018)裡一樣,誠實表達出自己曖昧不清的思路——她欲拍攝的對象不過只是自我投射的其中一種冀望:一種被攝者能為當代台灣政治生態有些許改變的終極冀望,而且這個冀望在本片拍攝過程中徹底粉碎——她的陳述裸裎了她起初的拍攝意念、說不清楚的「雄心壯志」,如此的反身視角,難能可貴。也在此刻,紀錄片裡的三人關係呈現互為主體(intersubjectivity),拍攝者與被攝者的二元主客關係霎時消無,三人同時均為這部影片的主敘事者,並且融合在一起。

後太陽花之後:作為創傷的救贖與作品再神化的可能

最後,若要從《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當中提出些許疑慮。最令人擔心的,可能在於這部紀錄片雖然部分見證了兩位被攝者的(去)神化歷程:陳為廷一路從反媒體壟斷運動到性醜聞的自爆,以及蔡博藝在淡大學生會長事件之後的黯然,讓作品跳脫出原本談述相關社運議題紀錄片的窠臼,卻也使得它自身成為部分觀眾作為一種救贖的投射對象(當然也有部分觀眾抗拒這樣的私人敘事),儘管這種救贖未必與作品自身的脈絡相符,但仍試圖以該作品修補自我脈絡底下的(社會)運動創傷。

太陽花學運時,被推上學運領袖之位的陳為廷。(七日印象 7th Day Film)

尋求救贖並非問題,找到一個同情理解的慰藉也並非問題。不過,《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是否會因觀眾的自我投射,反而另使作品本身再造神的可能,讓這部作品的願景與現實相互違背——人們依舊在現實的政治環境之中,不斷尋找下一個「救世主」,正如當前台灣政治生態與普羅選民思維下的現實窘境。

這或許是傅榆始料未及之處,畢竟她已透過作品道盡了自己的心聲,尋找她內心困惑已久的解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沒有絕對標準答案的泥淖裡持續沉潛,以她的視角不斷推翻她過往所見的,這本身便已為台灣寫下了另一種不朽的歷史見證。

五年前,太陽花學運於 3 月 18 日學生佔領立法院議會開始。(七日印象 7th Day Film)

註 1:作者註,她的得獎感言其中有一段說:「⋯⋯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成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

註 2:作者註,可參閱壁虎先生影評〈《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在傅榆的電影裡看到《大國民》式的角色〉

註 3:作者註,傅榆於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撰寫的碩士畢業論文,題目為《紀錄片做為研究方法:以「大家一起照鏡子」為例》。

註 4:黃惠偵《日常對話》的前作為《我和我的T媽媽》(2016),被攝者均為黃惠偵的母親;吳耀東《Goodnight & Goodbye》的前作為《在高速公路上游泳》(1998),被攝者均為辜國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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