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 3,422 公尺的讀書會

The Passage of Youth

通往松雪樓的這條路,有一個饒富台灣味的路名:台 14 甲線。一如「台稉 9 號」池上米、「台茶 18 號」日月潭紅茶,光是這些字的輪廓,以及默唸它們時耳內的響聲,一股清香的泥土味就飄進了鼻心,而某些路段,台 14 甲還泛著森林的潮濕氣味。

那是一條水蛇般蜿蜒而上的高山公路,連接南投霧社與花蓮大禹嶺,途中行經台灣公路的至高點,海拔 3,275 公尺的武嶺。這條壯麗的公路,過去是愛國教育中「人定勝天」的象徵,由跟隨國民政府渡海來台的榮民官兵沿著山的肌理開鑿出來。早年攀登合歡群峰,得走上三天三夜,路通之後,從山腳的埔里出發,不過兩小時車程就能抵達松雪樓,那裡是合歡群峰的攀登基地。

松雪樓最早為蔣公行館(啊!蔣公),如今是全台海拔最高的旅店,一塊「海拔 3,150 公尺」的牌子醒目地釘在旅店門口。後方有個電子溫度計,我去過這麼多次了,從未在「現在溫度」的欄位中看過攝氏5度以上的數字。此地的低溫,除了松雪樓是建在山坡的背陽處,也因為我總在春冬兩季造訪,目的是為了避開夏天的雨季,卻迎來了雪。

雪況最盛大的一次是 2016 年 3 月,一場遲到的寒流夾帶豐沛的水氣,讓台 14 甲幻化成一條雪中穿行的銀蛇,它所繞行的合歡群峰也冰封成一個清爽的銀白世界,山的皺摺處,收納了這輩子我見過最多的雪。當時我們的轎車只能開到清境農場,上山的最後一段路,得換乘加掛雪鏈的四輪傳動車。

2016 年 3 月,大雪過後的台 14 甲與松雪樓。(攝影/賴淑玲)

窗外大雪紛飛,我和隊友在車內用雙手接住嘴裡呼出來的白色氣圈,每個人的眼鏡都起霧了,全身冷颼颼的。公路的黃色護欄在積雪中勉強露出了頭,提醒駕駛那裡是安全的邊界。

合歡山區是台灣的雪鄉,以一條小徑和松雪樓相連的滑雪山莊,是這次高山讀書會一行十人下榻的地點。山莊後方有一座巍峨的合歡東峰——我的第一座百岳,登山道兩側遺留了幾座廢棄的纜車塔臺。直到 1985 年,合歡東峰擁有全台唯一的天然雪場,纜車把滑雪客送到山頂,他們玩累了,就在山腰上的滑雪山莊過夜,夜裡在榻榻米上靠得緊緊的,向群星說著故事。

1980 年代正是救國團各種「冬令活動」最熱門的時候:合歡山戰鬥營、合歡山滑雪營、合歡山雪地活動隊、合歡山賞雪團、合歡山攝影健行隊。娛樂不多的單純年代,青年學子在「團結自強」的名目下被遊覽車載上了山,越過武嶺,被島嶼深處的雲雨給洗禮。

氣候變遷的緣故,雪場盼不到穩定降雪,終止了營業;改朝換代的結果,救國團成了被討伐的對象,營隊不再熱門,也不再被社會需要。停用的纜車機具垂倒在合歡東峰的草坡上,任憑風吹、日曬、雨淋,而矗立在對面的奇萊北峰,則用威嚴的姿態宣告著我才不朽。

滑雪山莊就是眺望奇萊北峰的最佳位置,冷峻的奇萊北峰像一尊黑袍巫師,在荒野中獵捕旅人的夢。旅人因此不眠,蜷曲在電毯上催眠自己已經睡著,或起身冥想,在夜間遊蕩,掛念著明晨即將登上的那座山。

讀書會裡不乏登山新手,奇萊北峰需要一些攀登技術,並非此行的去處。這回我們要去的山頭,是海拔 3,422 公尺的合歡北峰,沿途有著壯闊的視野,而且無危險路段,讓都市人能以較少的代價走進深邃的高山國度。讀書會的讀本為蘇格蘭女作家娜恩・雪柏德的《山之生》,一部西方自然書寫界的奇書,被作者擱置在抽屜裡塵封三十餘年,直到死前才出版。

2019 年,合歡北峰的讀書會。(攝影/陳方偉)

三十餘年,是任何一位作家都渴求的黃金寫作期,不過相較於浩瀚的地質時光,相較於雪柏德窮盡一生細細書寫,並用她整個身體去感受的蘇格蘭古老的凱恩戈姆高地,只是轉眼一瞬。

這本薄薄的書毫不在意時效性,它關切的,恰是時效性的反面:人如何在自然中達到安定的存在狀態,那種存在並非肉身的,更是心靈的貼合與嚮往,一種精神上的奉獻。「我已經屬於凱恩戈姆。」作者在書中寫下如此抒情的文句,她一生未婚,離群索居,只以山為伴。

「被探索的一方會隨著探索者一同成長」,這是雪柏德長年身處於自然裡觀察出的現象。宜人的合歡北峰,確實是我登過最多次的一座百岳,從初訪小溪營地前的登頂、邁向合歡西峰途中的路過,至這次讀書會的再訪,每回踏入登山口,我的心緒都因山下的人生遭遇而有不同的波動。

清朗的春天早晨,我和隊員背著簡單的爐具、零食和咖啡包,還有幾把待會兒要坐的折疊椅,相繼走入山徑前方的密林。比平地更稀薄的空氣,以及鑽出林子後忽然陡升的地形,很快將隊伍拆成好幾段。現在我比較有能力走在領先組了,應該是開始登山後愈來愈理解自己的身體,掌握到呼吸的節奏。

這支讀書的隊伍是由出版界的工作者所組成,有編輯、記者、雜誌總編和書店主人。大夥走出密林,踏上地毯般的柔和草原,視野瞬間開闊起來。我跳上一塊大石頭,望著夥伴們踩過碎石,翻越土坡,每人縮小成稜脊上一顆緩緩移動的黑點,他們壓低著頭,讓強風掃過頸背,似乎也默默思索著此行的意義。

「與身體達成深刻的和諧,就有可能進入存在的核心」,《山之生》雖然是一本內斂的書,卻勇於標示出存在(being)的位置,隱藏在身體的深處。這本書在對岸有個更直接了當的譯名《活山》——活生生的山,放大了入山者的感官經驗,清楚覺察到自己活著。

我依然站在那塊石頭上,晨光裡的松雪樓、隱沒在森林背面的台14甲,成為這片風景模糊的點綴。隊友們一個個喘著氣,在內心吆喝著頂就快到了!這場讀書會要讀的書,其實不是背包裡的那份書稿,而是我們腳下這座燦爛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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