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辯論缺少什麼?寬容

左派的言論經常嚴厲辛辣又鼓動分裂,從跨性別議題、到工黨、到反猶太主義。但,還有其他的方式


在 1960 年代初期,一個曾在校內看過麥爾坎・X 演講的白人大學生,跑到紐約的伊斯蘭之國餐廳(the Nation of Islam restaurant),去挑戰他的哲學思想。麥爾坎・X 在自傳裡提到,她這樣問他:「難道你完全不相信有任何好人存在於白人族群之中嗎?」

「我不想傷害她,」他寫道。「我告訴她:『我相信人們的行為,小姐,而非他們的言論。』」

「我能夠做什麼?」她大喊。「妳無能為力。」麥爾坎・X 回答,然後「她放聲痛哭,跑出餐廳,跑到萊諾克斯大道並搭上一輛計程車。」後來麥爾坎・X 回想起這段相遇時說:「我後悔自己告訴她『她無能為力』。現在我很希望知道她的名字,或至少打什麼電話號碼能夠找到她⋯⋯」

左派與自由派圈子的寬容之泉,貌似正漸枯竭。

寬容在政治裡是相當罕見的。在右派這沒什麼稀奇:深植於個人主義、自立自強,以及私利的政治立場,對於無私的利他主義自然無動於衷。赤貧狀態與慈善行為被認為來自於兩個全然迥異的世界。這就是為什麼英國前財政大臣喬治・歐斯本(George Osborne)可以一邊奉行財政緊縮政策讓人民陷入貧窮,一邊又以《倫敦標準晚報》(London Evening Standard)編輯的身分舉辦一場為飢餓者提供食物的活動,而全然不覺自己有半分虛偽。

左派就不同了。很難想像,沒有一點寬容精神,能夠建立一個以分享、資源再分配、團結合作為核心思想的社會。如果同時討厭和你一起努力的人,以及你為之奮鬥的人,這是無法讓人類獲得真正自由的。

如今,左派與自由派圈子的寬容似乎正在枯竭,營造出一種反思判斷與徹底屏除異己的氛圍。以跨性別族群權利、二次公投、工黨、反猶太主義等議題為例,圍繞在這些議題上的辯論變得非常惡毒,導致許多人覺得無法有意義、有建設性地參與這些辯論。

一連串清楚明確的二元論調堅決否定各種議題的脈絡,轉而偏好肯定的狀態,同時藉由相關性來決定誰有罪或無辜。例如在英國進步派圈子中,無法容許「疑歐的留歐派」或「沒上當的脫歐派」存在。要嘛你愛工黨黨魁傑若米・柯賓(Jeremy Corbyn)並且痛恨猶太人;或者反對反猶太主義並且痛恨柯賓。要嘛你捍衛女性爭取而來的空間,並且支持排跨基女(排斥跨性別的基進女性主義者);或者你全面支持跨性別族群的權利,因而被視為背叛排跨基女。要嘛你支持二次公投並且否認民主,或是你幫脫歐黨黨魁奈吉爾・法拉吉(Nigel Farage)擦屁股,端出一個可行的脫歐方案。

無法被歸類為其中一個陣營的人,通常選擇沉默;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因為他們認為不一定有人會傾聽自己的聲音。每一句話,都會被冠予最糟糕的動機。將兩種互相競爭、甚至衝突的想法同時納入考量,無異於妖言惑眾。這情況就宛如要在各種基要主義間做出抉擇,他們進退兩難,目睹雙方陣營以卑劣手段互相攻擊;於是決定,什麼都不說總比陷入戰火來得安全。

或許醜惡,但這個特定結果並不總是件壞事。有些人,特別是男性,認為自己對任何事物都有發表意見的特權,無論他們是否見多識廣。如果他們自己能夠意識到,閉上嘴是在幫所有人一個大忙,該有多好。而如果他們必須被迫得出這個結論,也許意外的是好事一樁。

或許,身為一個專欄作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對任何事都沒有個堅定的立場也沒關係。不知道沒有關係,內心衝突沒關係,或是還在試圖理解,也沒關係。我真希望多一點評論家能夠承認這點。

我常看到有寶貴想法或疑問的人選擇沉默。我對這個現象的感覺是根據軼聞而來,而非經驗談。在網路上這個情況更為明顯,網友經常衝動、而且並非全神貫注地,用 280 個字元(推特的字數上限)來跟陌生人進行筆戰或者同聲撻伐某件事。這種情形,我在社群媒體上已經看過好幾次。但如今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狀況也開始層出不窮。

不難看出為何在進步派圈子裡,寬容愈來愈少見。四面楚歌的人,廣義地界定敵人,而狹義地解釋潛在盟友;要求他們厚臉皮的同時又要心胸開闊,他們恐怕不容易辦到。我們也不難看出這何以成為問題。缺乏寬容讓左派變得更狹隘、更無力,也更分歧,同時製造出種種網路酸民、仇恨言行和麻木冷感的文化,扼殺任何成長、進化、提出疑問或是辨別細微差異之處的空間。

我在這裡談論的寬容,指的是對於一群擁有共同目標(即便手段可能不盡相同)且必須與之合作的人們,釋出一種禮貌與善意。並不需要什麼「真理介於兩者之間」、「都一樣爛」,或甚至是羅德尼・金(Rodney King)陳腐又空洞的口號「我們難道不能好好相處?」人們也會懂得去相信:某種源於敏感和相互尊重的遷就、和解,比起鬥得你死我活、造成無限附帶傷害來得更好。

問題不在於人們選邊站,甚至不在於他們站哪一邊,而是大多數人顯然無法跨越鴻溝,去探究休戰的可能性。

論述的惡化不會是在真空狀態下發生的。這種惡化跟現在主宰政壇的兩極化與失範(anomie)(註)有關。這無關乎右派用來合理化其冥頑偏執而創出來的「左派的不寬容」(left intolerance)。右派的不寬容可是更勝一籌,不論是對彼此——保守黨紀律已然崩陷,而就在幾年前,右翼民粹的英國獨立黨(Ukip)黨魁候選人之一還被同事排擠出局——或是對外界世界皆然:從法拉吉到移民醜聞 「疾風號世代」遣返事件,一路到前英國首相大衛・卡麥隆(David Cameron)與五月底剛請辭的梅伊(Theresa May),這情況顯而易見。

我說的寬容當然是有條件的。針對某些辯論,我不會維持寬容的論調,例如:納粹大屠殺有沒有發生、伊斯蘭恐懼症到底存不存在、氣候變遷是真相還是騙局,又或者多元種族對西方文明是否構成威脅。我認為,我個人、或是任何人的人性和生存權利,這件事毋須爭辯。我們都有底線,唯一的問題是,你把底線劃在哪裡。

我也理解,這可能是有些猶太人對於反猶太主義辯論的看法、或是跨性別族群與順性別女性,對於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的看法:他們認為,有人跨越了他們的底線,他們的生存權利被挑戰了。由於我生來是順性別男性,也非猶太人,對我來說這些辯論不是我的天命。許多人想談論這些議題,其他人則想聆聽。

但,如果只是不斷咆哮,是無法聽見別人,或是讓人聽見的。我不確定我們是怎麼走到這步田地的,但我們似乎淪落得很快。

無法被歸類為其中一個陣營的人,通常選擇沉默;他們目睹雙方陣營以卑劣手段互相攻擊,於是決定什麼都不說,總比陷入戰火來得安全。(Getty Images)

註:「失範」(anomie)一詞最初由涂爾幹在他的自殺研究中提出,泛指一個社會或個體,由於常規標準和價值觀的瓦解、或缺乏目標、理想,而造成的不穩定狀態。常見於現代化過程中,因傳統觀念的式微乃至瓦解,造成社會成員失去價值依歸、價值觀崩解而造成的挫折感跟失序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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