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薛西弗斯哼著歌

那個吹著口哨,企圖拯救世界的傻子,就叫作「安朱鳥」(Andrew Bird)。
只要蔑視命運,就沒有任何命運是不能被克服的。這是存在主義作家卡繆(Albert Camus)在他的著作《薛西弗斯的神話》裡所闡述,關於薛西弗斯這個被眾神懲罰的悲劇人物,終於有一天在下山的路上,意識到自己的命運;雖然荒謬、卻擁有無比熱情。無論是卡繆的書,還是今日安朱鳥的歌曲〈Sisyphus〉;我們皆見到了一名推著巨石的男子,無畏眾神的懲罰,無畏自身悲劇的命運。儘管一生徒勞反覆,卻樂此不疲。

早在 1996 年,《猜火車》還未正式影響我們那一代年輕學子前,我便在當時的「西淘」(Tower Records 西門町店,現已歇業)聽過安朱鳥的專輯《Music of Hair》。當時可沒有什麼 Indie 或 Indie Folk 的分類;能從「另類」(Alternative)架上琳瑯滿目的唱片堆裡挑出一張覺得好玩的唱片,大概是每個週末最令人滿意的時刻;換來的可是連吃個幾頓的泡麵。

發燒年代

2012 年的金馬影展,我只劃了兩場音樂片;除了《閉嘴聽音樂》之外,另一場就是姍尤蘭達(Xan Aranda)執導、拿下奧馬哈影展最佳紀錄片的《安朱鳥:發燒年代》(Andrew Bird: Fever year)。在觀賞這部紀錄片之前,我雖然定期收藏安朱鳥的每張唱片,包括他早期小樂隊 Bowl of Fire 的爵士專輯《Thrills》;卻從來不知道他是一位如此細膩善感的創作者。(不過,哪個創作者不敏感?)

透過那些插畫封面唱片,我意識到一個過於熟齡的老靈魂,就埋藏在安朱鳥的身體裡。他那不經世故的外表下,拉著提琴、彈著吉他與吹著口哨,顯得與他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無論他寫什麼、唱什麼,從物種滅絕、歷史啟示到天災人禍,安朱鳥就像那過於樂觀的薛西弗斯,罔顧命運的嘲弄與安排;隻身橫越了大半個美洲,甚至半個歐洲;從吉普賽人身旁路過,為街頭藝人奉上一只歡呼的口哨。有人說他小情小愛,字裡行間盈滿了對愛人與思念的過多浪漫;仍無法抹去安朱鳥那饒富詩意與文人氣息。

今年三月,安朱鳥於西南偏南(SXSW)多媒體藝術節上表演新歌。(Getty Images)

他可以在〈Spirograph〉唱出優雅的懇切,也可以在〈Roma Fade〉裡留住懷舊的異鄉情調。他的所到之處,都自成一張有聲明信片。《安朱鳥:發燒年代》同一年發行的專輯《破繭而出》(Break It Yourself)是我至今最喜愛的安朱鳥。他與聖文森(St. Vincent)合唱的那首〈Lusitania〉,後來成了無數旅人歌單中必備的曲目。我在紀錄片見到這一段演出時整個人雞皮疙瘩、寒毛直豎。

後來安朱鳥帶著妻小搬到加州,經受病痛與遷徙的摧殘下,於門廊前寫下了《你可當真?》(Are You Serious)專輯的大部分歌曲。這張專輯後來也被帶到了洛杉磯 Nirvana 錄製《從不介意》(Nevermind)的 Sound City 進行錄音。葛萊美獎女歌手費歐娜・艾波(Fiona Apple)菸嗓跨刀的〈Left Handed Kisses〉,彷彿唱著一對貌合神離的情侶,是如何在彼此的歌聲牽引下,完成一場怪誕的思想旅程。

《你可當真?》很大程度地提升了安朱鳥的創作能量;他那多樣化的樂器伴奏,與饒富寓言性的故事本領,讓人毫無防備地踏入安朱鳥奇幻且艱澀的音樂世界。〈Are You Serious〉的旋律就如同他為電影所寫下的歌曲;我們總會在轉角巧遇相同的故事,哼著同樣的曲調。安朱鳥那些乍聽之下不太起眼的青蔥民謠,總咀嚼著後勁十足的人生劇本。有時會來上一段即興提琴演奏,恰巧成為了當前人生的最佳配樂。

薛西弗斯的巨石

安朱鳥的全新專輯《My Finest Work Yet》請來了美國知名攝影家兼創意總監亞曼達・戴米(Amanda Demme)翻攝雅克-路易・大衛(Jacques-Louis David)的知名油畫作品《馬拉之死》(The Death of Marat)作為封面。《馬拉之死》這幅 18 世紀的畫作,記敘了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政治評論家讓-保爾・馬拉(Jean-Paul Marat)遇刺的經過。半臥在浴缸裡,傷口清晰可見的馬拉,始終緊握著他手中的鵝毛筆;同樣是安朱鳥最擅長的政治、歷史取材作品。

而在〈Sisyphus〉裡,安朱鳥化身希臘神話裡推著巨石的薛西弗斯;不向命運低頭,藐視眼前的險境,仍快樂地吹著口哨、哼唱著爛漫的曲調。表面雲淡風輕,卻對生命充滿了質疑與自我指涉。從西班牙內戰唱到薛西弗斯,《My Finest Work Yet》是安朱鳥那顆不願輕易放下的心頭巨石;我們見不到那面具下扭曲的表情,只嗅覺到一絲絲的喜悅。〈Bloodless〉則唱著,當你相信那些聲稱擁有生命解答者的同時,卻很難成為一名樂觀主義者。生命如同一場玩笑與詭計,安朱鳥用一首酒館民謠唱出了人性最矛盾的時刻。

無論《My Finest Work Yet》是否為安朱鳥「至今最好的一張作品」,卻是他第一次將音樂用作政治載體,從血淋淋的急迫推向 2017 年維吉尼亞州的暴力事件(註)。音樂始終是安朱鳥抨擊人生的鵝毛筆;即使事實令人難以忍受,即使生命經常違背了眾人的期待,他的歌聲卻未曾倒下。薛西弗斯的巨石是他自己的事;他的命運屬於他自己。因此他繼續走著,巨石也繼續滾動;歌聲繼續快樂地哼唱著。

《My Finest Work Yet》專輯封面。(LOMA VISTA)

註:指 2017 年夏律第鎮(Charlottesville)的一場極右派遊行,使得反種族主義者亦上街示威,一輛車撞向反極右人群,造成流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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