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行動生產意義:從《等待果陀》到《美友房屋》

結局一直沒有來,這是首演於 1953 年的《等待果陀》為戲劇史揭示的事實。

包括易卜生《玩偶之家》、契訶夫《櫻桃園》、尤金.歐尼爾《毛猿》,所有廣義佳構劇歷經起始事件(inciting point)、攀升(rising)、轉捩點(deciding point)、高潮(climate)後,回歸的第二度平衡狀態,都顯現為藝術對現實的掩飾與扭曲。這也是為何由涅斯科(Eugene Ionesco)認為戲劇實際上大多將不合理之現實合理化,令人難以接受的原因。乍看劃下尾聲的結局,實際上都只是被粉飾為另一種平衡、穩定的情境而已。

但實際上,貝克特洞悉了:時間只是乍看之下流動了,人類處境的本質卻一直陷於動盪與懸置之中,沒有轉變。時隔六十多年,創作者何睦芸在《美友房屋》裡以帶爭議性的戲劇形式,重新發現了《等待果陀》在台灣當地的寫實面貌。它座落於資本主義的邊陲地帶,同時散落於我們的生活周遭——房屋廣告的舉牌工人。

當一名工人為了得到溫飽生活,因此展開工作成為一名舉牌工,故事就開始了。這段時間裡,舉牌工人被規定不得從事其他事務,部分公司規定工作中不得使用手機,並且有業者派出的巡查員不定期、不定點訪視,舉牌工人是否都恰如其分「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但實際上工人並沒有「完成」任何事,他只是一早起床,從街頭或一個月 3,000 至4,000塊租金的住處出發前往市中心,抵達那個房屋廣告將被有購買力者看見的地點,然後站著,等時間緩緩流逝,在一天過去後,得到時薪 110 元左右,遠低於基本時薪的薪資。

舉牌一天所得的薪酬,吃幾頓飯,幾乎就花光了,但沒關係,下一筆相似的工作可能還會再找上門。如此日復一日,日子也就這樣過下來了。在此,個人生命被徹底異化,工作將生命的意義從主體中抽離,使時間成為可以單純兌換為金錢的事物。

因此,何睦芸自掏腰包,在《美友房屋》裡扮演資方給付舉牌工人薪水,差別在於,讓舉牌工人在上頭寫上任何想說的話,過程也可以跟任何人聊天、交談,唯獨依循原本工作限制的是,不能用手機。除了舉牌,工人也可以選擇發傳單,但傳單上已經不再是房屋廣告,而是《美友房屋》節目單。上面記載舉牌工人的年齡、出生地、居住地、工作經歷、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做過最瘋狂的舉動,以及對自己當下的看法等等;此外當然也包括難以三言兩語說明,因此顯得混雜的演出簡介。儘管對於路人而言此宣傳幾乎無效,但就戲劇行動(action)而言,舉牌工人的身體不再處於無意義勞動的狀態。何睦芸也邀請特定觀眾來與舉牌工人聊天,聆聽並記錄其身世與想法,作為將該身體文獻化的過程。

如此一來,原本理應陷入虛耗的生命,便因為戲劇行動而產生意義了,主體的積極性在此表現出來。這與《等待果陀》的內涵是一樣的。差別在於,《等待果陀》所生產的意義無法外聯,只讓兩位主角各自感受到生命的存在。但在《美友房屋》裡,透過聊天、以及傳單引起的好奇,工人身上逃逸與抵抗的積極意義正往外散布,以和原先工作相同的外在形式,達到被解釋、聆聽,因此見證主體存在的相異處境。當階段性的紀錄累積達一定數量後,何睦芸更希望在舉牌工人現身的地點展出這些檔案,使身世被交換、存在被認識。各自如孤島矗立的舉牌時光,不再平行而空白。

然而這也算是種戲劇嗎?沒有售票,身為路人更難以看懂,多數人甚至無法意識其演出的狀態。除非親自坐下成為與舉牌工聊聊的觀眾,否則包括節目單在內,作品可說是向內封閉,沒有任何明顯的外聯管道。不過,從謝喜納(Richard Schechner)針對環境劇場提出的六大方針來看,倒是十分吻合:演出不受拘束地達成了特定觀眾與演員(舉牌工人)的交流,並沒有特定焦點,也沒有刻意突出演員,一切劇場元素自由地說話,可能是由傳單、牌子引起路人注意。更重要的是,在《等待果陀》裡若是果陀——也就是故事的結局,一直沒有出現,那麼過程戲劇行動所生產的意義,就已經是在時間淘洗後,留下的一切。這或許是何睦芸為何在演出環節放棄了表演性,而持續尋找向內生產生命意義手段的原因。

舉牌工人正在牌子上寫下自己想說的話:「無殼蝸牛,戰勝人生」。(游呅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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