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與 Sakamoto

關於「教授」坂本龍一,到底要從哪裡說起呢。

既然「教授」才剛剛造訪台灣,就來聊聊關於他的記憶吧。我當然不是什麼音樂鑑賞家,也不算是龍一傳記家,一如往常,只是因為「出道」比較早,活得比較久,正好經歷過那些時代,罷了。

似乎不應該對他在台灣文青界的普遍知名度感到驚訝。畢竟教授成名已久,且跨足流行、前衛、動畫和電影配樂、環境音樂、爵士⋯⋯領域,打擊範圍甚廣。每個人在不同的生涯階段,都有機會接觸到他的作品,自然就成為萬眾膜拜的對象。

正因為他成名已久,久到我都不太確定哪個作品才是初識,是 Yellow Magic Orchestra (YMO)呢?或是個人創作呢?還是電影配樂?毫無疑問的,1983 年絕對是個關鍵。

1983 年,YMO 連續推出了兩首輕快的電子流行曲《為你心動》(君に、胸キュン)和《以心電信》,坂本出演了大島渚的電影《俘虜》,並且做出至今都絕對是他代表作的〈禁色〉,然後在該年底,舉辦了 YMO 的「散開!」演唱會。

如果不是這般回顧整理,很難想像那一年的「濃度」那麼高。光是在當時被打開的聽覺世界及音樂審美,對一個高中生的影響實在太大了。

仔細回想起來,在金馬影展進電影院看《俘虜》之前,我對於坂本樂風的認知非常模糊。但那真的不重要。當你看完那部電影之後,已經被全片的配樂震驚且滲透了。那是你從來沒聽過的一種音樂形式,而它又是那麼美,美到極點。

這裡必須交代一點背景。其實在這之前的 1980 年至 1982 年,日本已經有個「電子音樂家」在台灣成名,就是因《絲綢之路》紀錄片的配樂而被人熟知的喜多郎。我和老同學 Leo Chang 還去聽了他在台北體育館的演奏會。某種程度上,喜多郎開啟了吾輩對於「電子音樂」的認識,而 YMO 和坂本龍一,則是將這個認識拓展到更多元且寬廣的領域。 

這種豐富的「電子」元素,貫串在從 YMO 到坂本個人的作品中,至少在當時,是他們音樂所含有的重要特色。(附帶一提,出於對那個時代的記憶與某種偏執,我的 iTunes 資料庫中,蒐集了 YMO 三位大叔各時期的相關作品,方才很粗略統計一下,約超過 300 首,或有重複,不包括坂本後期的配樂與個人作品)

既然 1983 年被打開了腦洞,坂本在隔年 1984 年推出的《音樂圖鑑》,有很長一段時間,成為我最常聽也最喜愛的專輯,也就沒什麼奇怪了。專輯中的〈TIBETAN DANCE〉、〈PARADISE LOST〉、〈Self Portrait〉、〈森の人〉,都是到現在還會在嘴邊哼著的曲子。如果你沒聽過這張,找來聽聽看,或許也會驚訝於它具有強烈的時代性與未來性,竟是 35 年前的作品。

雖然 1983 年的《俘虜》,讓他被日本以外的觀眾或聽眾認識,但畢竟還在藝術電影或文青的領域。從 1983 年到 1987 年,他一方面出了幾張電子味道仍濃厚的個人專輯,同時也替日本電影與動畫做配樂。 

也就是在 1987 年,他交出了這個階段的最高傑作。那是動畫電影《王立宇宙軍~歐尼亞米斯之翼~》(光是打這個名字,我都起了雞皮疙瘩)的配樂。這部電影是 GAINAX 的創業作,也是慘賠之作,但絲毫無損於它的偉大。坂本替這個平行世界的時空,譜出了彷彿時代巨輪的序曲,充滿樂觀進取,以及無法言喻的異世界風味。 

1987 年,可以說是「教授」的生涯轉捩點吧。

除了上述的《王立宇宙軍》之外,他還參與了一部電影的演出與部分配樂。這部電影,正如你知道的,就是《末代皇帝》。《末代皇帝》當年席捲奧斯卡,拿了九座獎,他也因而與大衛・拜恩和蘇聰,共同獲得了小金人。

當然,從那之後,他就不再只是日本的坂本,而是世界的 Sakamoto 了。 

在這之後的坂本,大概是最被世人熟知的階段。他跟著《末代皇帝》導演貝托魯奇,連續做了幾部經典電影配樂,同時也把當年《俘虜》的主題曲拿出來一次又一次的重製或演奏,認識他的人,也從「影展文青」,擴及到一般的都會青年。我當然還是喜愛著他的作品,但隨著人生起伏,風格似乎也不像過往那般清晰。 

直到 1994 年的《Sweet Revenge》,又是一個階段的結束。那是我人生非常低潮的一個階段,有一天開著車,窗外大雨傾盆,我在車上一次又一次聽著《Sweet Revenge》,心想該是和不屬於自己的生活,做個了結。現在想來,從 1983 年到 1994 年,以坂本始,至坂本終,也是某種「純真的終結」。

後來有幾年未曾認真聞教授之音。等到再見,也就是一個彼此都年華老去的朋友了。

坦白說,對於後來他仍受到廣大喜愛的作品,諸如《鐵道員》等,我都只是帶著一種「微笑致意」的態度。不,並不是說不好,而是,你知道他已經不是當年的教授了,不是那個很電子,旋律很明顯,面貌很多元的教授了。你知道他一定經歷了些什麼,很多事情都內化了。尤其從 1998 年的專輯名稱《BTTB》(Back to the Basic)就可以看得出來,他不再是年輕那個「炫技」的坂本龍一了。

必須承認他有一段時期的作品,令我感到困惑,而當時我的生活或身心狀態,又無力去釐清那困惑的根源。直到——2010 年讀了何啟宏翻譯的教授自述傳記《音樂使人自由》,才恍然大悟。

由於是從 YMO 的時代接觸到他(的音樂),再加上當時他的形象,或應該說被賦予或塑造的形象,一直以來,我都以為他是 YMO 裡面最新潮、最酷與最流行的那個,比起奇怪的細野晴臣,或者木訥的高橋幸宏。但讀了自傳,發現大錯特錯(其實最酷的是高橋幸宏)。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自述少年時期的音樂養成,雖然也曾提到約翰・凱吉(John Cage)、披頭四或滾石,但最主要的還是古典音樂,特別是德布西。他說,甚至覺得自己是德布西投胎轉世。讀到那段我就苦笑了,原來啊原來。

雖然說起來可能十分慚愧,但我基本是古典音癡。

倒不是說完全不能欣賞,但在整個成長過程中,因為實在有太多其他的事情吸引我的關注,能夠分給古典的部分是少之又少。我尤其對各種新的事物(包括當時的新音樂類型)感到興趣,自然沒有太多力氣,哪怕是把耳朵或心靈分給古人。

勉強要說我最接近古典音樂的聆聽體驗,頂多就是貝多芬、愛樂電台、約翰・威廉斯、富田勳,嗯,或許,還有菲利普・葛拉斯(這位我是非常喜愛)。

總之,我發現,坂本龍一,其實是個「被流行樂耽誤的古典鋼琴手」。

《音樂使人自由》書中也多次提到這種困惑與掙扎。在他於九〇年代移居到紐約之後,曾做了幾張「自認為非常完美的流行音樂」專輯,可是唱片公司一點也不看好,社會大眾也不認同,當然銷售也不佳(但,至少其中的《Sweet Revenge》我是非常喜歡的)。

這種尷尬的景況,或許是要到 2000 年到 2001 年之間,經由他到巴西錄了《Casa》,一張向巴薩諾瓦(Bossa Nova)尊師致敬的專輯,才一舉弭平了他和古典、爵士、流行音樂聆聽者之間的裂縫,而且把一眾不同的樂迷全拉在一起了。

做為新世紀的開端,我相信有許多聽者,除了眾所熟知的〈禁色〉之外,反而是從這張專輯才開始認識坂本「教授」的。「教授」本來只是高橋幸宏給他取的外號,到現在,終於真有點「教授」的樣子了。

當然,對我來說現階段的人生,又進入到一個重新開始的「奮進」時期,和教授已然放慢下來的節奏,其實是不搭調的。也因此,還是只有他早期節奏明快的作品,是我依然不斷反覆聆聽,至於新的作品,約莫是做為工作需要專心時的背景音樂了。

反戰。反核。黑髮變成了滿頭白髮。得了喉癌。治癒。 

2013 年,他為 311 東日本震災之後的大河劇《八重之櫻》做了主題曲。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樣,都滿心期待著教授再現當年風格,為總是氣勢磅礡的大河劇創造新風,結果我聽到樂曲時,簡直笑了。 

教授啊教授,即使是大河劇,你也不打算妥協了。堪稱是近年最低調而無起伏的一首主題曲,述說著東北的寂寥與磨難,直到最後,才輕輕地,給了一點重生的希望。卻是深邃,深入人心底的撫慰。

比起前後幾年大河劇的作曲者:好比說吉松隆、久石讓、川井憲次⋯⋯依然創作著激昂人心的曲調,如今的教授,彷彿是把世界都留給了同儕或後輩,成為了隱士般的存在。

這樣的坂本龍一,或許不是我年輕時認識的坂本龍一,但我並沒有覺得失望,反而是一種理解與會心。

也許你認識的 Sakamoto,和我認識的坂本龍一,是兩個截然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音樂人,但或許在其中,總有些一脈相承的深邃情感。就像是年輕時的我,也還不完全聽得懂〈末代皇帝〉、〈遮蔽的天空〉或〈小活佛〉,但當有了一些人生經驗之後再回頭來聽,那是一種鑽心的透徹。

而現在我們都與教授的音樂「和解」了。

最後講個題外話。

之前有好幾年,只要到日本的二手 CD 店,看見坂本龍一的櫃位,通常是直接一掃而空,櫃檯結帳。這兩天因為要寫,就上 iTunes 和 Spotify 瞧瞧,發現他老人家的作品,除了日本電影或動畫的配樂之外,算是相當完整的,心中不免笑罵了一聲幹,那我以前那麼辛苦勞民傷財是做啥。

但這就是這時代的美好。或許這個週末,你也可以從頭開始,重新認識坂本龍一。

作曲家坂本龍一。(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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