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珊・桑塔格到 Met Gala

喬恩・薩維奇論「敢曝」概念的演變

1964 年,〈敢曝札記〉(Notes on Camp)首度發表,為一種早已普遍的美學起了名字、下了定義。五十逾年過去,如今敢曝成了全球時尚界最大慈善晚會的主軸,知名藝人各個粉墨赴宴、妖豔響應。英國知名作家暨文化評論家喬恩・薩維奇(Jon Savage)問道:「敢曝」是否終於走入主流文化?


1964 年,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論文〈敢曝札記〉首度發表至今,仍一直是文化行動(cultural activism)的開創性文本。桑塔格的成就在於,她為一種普遍存在的美學觀起了名字。在那之前,這種美學大抵並未引起注意。這種美學可見於達斯蒂・斯普林菲爾德(Dusty Springfield)的睫毛膏和蜂窩頭、深夜電視重播的亨弗萊・鮑嘉(Humphrey Bogart)電影,以及安迪・沃荷的絹網印刷作品《花》(Flowers)和《電椅》(Electric Chair)。這兩件作品的圖像均取自廣告及新聞媒體,並以複製、挑釁的方式呈現。

1973 年,普普藝術家安迪・沃荷在他的作品《花》前合影。(Getty Images)

和普普藝術一樣,敢曝代表著未來。1963 年,沃荷在他的跨國旅行中觀察到這點。敢曝無所不在,它普遍到不能僅只作為一種美學。它是一種環境、趨勢,與西方文化有著深刻關聯。要想注意到它,你只需要一雙局外人的銳利雙眼。

在 58 個段落裡頭,桑塔格對此一現象執行了直觀而縝密的研究,她將這個現象定義為「都市小群體的身分認同徽章」。這個「私人符號」組成一種新的概念模式,瓦解傳統概念上對高、低文化,對菁英主義和大眾取向的區分。這是一種不再為舊時代守門員所定義的新品味階級。「就技巧和風格化程度而言」,敢曝是種「將世界視作美學現象的方式,」她寫道。

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1933-2004),1972 年攝於法國。論文〈敢曝札記〉如同桑塔格的許多著作,極具開創性且影響深遠。(Getty Images)

定義,與隨之而來的改變

桑塔格在文章前段,便勾勒出這種人們現已太過熟悉的「爛得太好了」美學觀。在奧伯利・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的插畫、1933 年電影《金剛》,以及蒂凡尼燈(Tiffany Lamp)裡,你都能找到它。桑塔格的觀察提點著我們,在六〇年代那些頹敗且不被接受的物件和作品,如今已成為可接受品味的一部分。當然,她已預見此事的發生:「敢曝的經典能被改變。時間在此扮演重大角色。因為我們與那些看似頑固或缺乏幻想的事物相距太近,時間或許能夠為此增色。」

她提到敢曝與特定活動的共通之處:室內裝潢、服飾、古典芭蕾、歌劇。尤其,雌雄同體、人工製造的概念,更能標誌出敢曝美學——即沒有半點自然、樸拙或男人婆(Butch)的元素(儘管後者爾後自成另一種敢曝形式);更重要的是——要夠誇張。「鋪張奢華的精神就是敢曝的特色。一個洋裝上綴有三百萬支羽毛的女人,就是敢曝。」

敢曝能作為一種武器,讓同志對抗同志,有時也能作為抵擋外在苛刻世界的練習。挑釁與威脅能被皇后舌尖上鋒利的刀片割下。但桑塔格,卻在敢曝略帶嘲諷的風格中,辨識出一種奇特的純真,以及一種吸引力。敢曝不僅只是用來排斥我們;它同時也亟欲將我們引入其中。就如桑塔格所發現的,它的成效斐然。她以些許急躁的語氣為論文起了頭,最後卻以歡愉作結。在論文高潮處,她觀察道:「敢曝的品味能與它所享受的事物產生共鳴。敢曝是一種溫柔的感受。」

〈敢曝札記〉做了件罕見的事:促成了人們對於它所定義的文化(即敢曝)之觀感的一次重大轉變。某種程度上,桑塔格在專門發表知識言論的《黨派評論》(Partisan Review)裡坦率的討論,讓同志文化得以持續引起迴響。

每年於五月第一個星期一舉辦的時尚界最大慈善晚會: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慈善晚宴(簡稱 Met Gala),炫目華服背後,桑塔格的思想仍舊有著重大意義。 她的思想,為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時裝館所辦的新展覽「敢曝:時尚札記」(Camp: Notes on Fashion)提供了主題概念,這檔展覽探索歷史上對敢曝的不同定義,從路易十四的朝臣,到 19 世紀的丹第主義(Dandyism)(註 1)。敢曝一詞最早的使用紀錄出現在 1869 年一封阿圖・柯林頓勳爵(Lord Arthur Clinton)寫給愛人菲德列克・帕克(Frederick Park)的信裡。帕克與厄尼斯特・柏頓(Ernest Boulton)曾組成變裝二人組「史黛拉和芬妮」(Stella and Fanny),震驚了維多利亞時期的大英帝國。自此之後,如同展覽策展人安德魯・博爾頓(Andrew Bolton)所言:「敢曝以其多種不同形式,愈漸趨近主流——政治敢曝、酷兒敢曝、普普敢曝,高文化與低文化的混合,在這種概念裡,沒有所謂的原創。」

女神卡卡(Lady Gaga)、艾爾頓・強(Elton John)和雪兒(Cher)都躋身展覽之列,突顯出敢曝走向主流的過程。然而,這種美學仍具挑釁意味和挑戰性。回想一下,好比說,愛爾蘭變裝皇后潘蒂・布里斯(Panti Bliss)那場關於壓迫的著名演說(註 2)出現在 Pet Shop Boys 2014 年的舞曲《壓迫(最好的同志)》(Oppressive [The Best Gay Possible])混音版中、孔奇塔・武斯特(Conchita Wurst)在 2014 年歐洲歌唱大賽拿下優勝(註 3),或是泰勒・馬克(Taylor Mac)2018 年的史詩級劇作《240 年流行音樂發展史》(A 24-Decade History of Popular Music),其中包括馬克刻意變裝唱作的 246 首歌曲。

敢曝先鋒——男同志

我們能輕易地將〈敢曝札記〉視為超越時代的著作,但桑塔格的論文同樣也背叛了她時代的主流態度。其中最明顯的,便是她在討論敢曝作為一種主導性酷兒符號時,那戒慎恐懼的態度。她遲遲沒有提出這個論點,但卻在最後觀察道,男同志「將自己塑造成品味菁英」,他們「成為敢曝的先鋒——以及最清晰有力的觀眾。」

在將敢曝的感受力設定為「不被束縛、去政治」時,她也未能理解敢曝何以同時作為男同志的保護罩及挑釁點。敢曝是政治的,因為它讓當時被蔑視的同志次文化浮上檯面。在全美各個城市裡,年輕男同志會上街「壞事」,肆無忌憚地打扮,賣弄他們的女性化。

的確,1964 年對美國同志而言並非美好的一年。那年夏天,一篇著名的文章刊登在《生活》雜誌上,以下述警語開題:「同性戀傾向存在於美國生活的各方各面,舉凡技職、藝術、商務和勞動領域。它一向存在。但如今,尤其在大城市,同志正摒棄他們隱密的行事方式,公然承認,甚至炫耀他們的偏差⋯⋯這種社會嘗試去壓制的社會失序,已奮力躋身大眾視野,因為它確實點出一個問題。」

男同志很容易淪為警察快速逮捕的目標,也極易成為政客在選舉前夕自我表現的標的。那年夏天,洛杉磯警局「強制取締」了城市愈漸顯著的同志次文化。與此同時,世界博覽會(New York World’s Fair)開幕前,警察也以「清理城市」為名,突襲東岸非法同志酒吧。沃荷為紐約州展館(New York State Pavilion)所作壁畫《13位頭號通緝犯》(Thirteen Most Wanted Men)也因此被草草地粉刷了過去(註4)。

然而,桑塔格這篇論文,雖僅是細緻入微地討論了同性戀(homosexuality),卻抓住了一股解放的上揚之勢。〈敢曝札記〉為美國多種各異的小群體注入一劑強心針,使他們更加大聲疾呼推動同性法律改革。它扮演大眾媒體內的先鋒,帶頭傳散各種想法、態度和影像。由敢曝唱片(Camp Records)代表的小眾地下文化,和由樂團所表現的廣大同志風格(如滾石樂隊)之間,這篇論文作為接點,將兩者連接起來。敢曝唱片曾發表單曲《我寧願戰鬥,也不搞同性戀》(I’d Rather Fight Than Swish),唱片 B 面則收錄《我寧可搞同性戀,也不戰鬥》(I’d Rather Swish Than Fight);而滾石的經理安德魯・朗格・奧德曼(Andrew Loog Oldham)則鼓勵滾石樂隊盡可能地敢曝——他曾在倫敦錫盤巷(Tin Pan Alley)同志環境裡求學。

1964年秋天,桑塔格自己進入了沃荷的世界。在沃荷曼哈頓的工作室「工廠」(Factory)裡,她端坐著,參加他黑白默片《試鏡》(Screen Tests)的拍攝。此「測試」的設計是為了挖掘端坐者的情緒,桑塔格成功達到要求,她反覆擺盪在高度正經、輕鄙和狂笑之間。

隔年,沃荷在「工廠」裡拍了一個錄像作品,並以單名《敢曝》(Camp)為題,邀來如傑拉德・馬蘭加(Gerard Malanga)、寶貝珍・霍澤(Baby Jane Holzer)、傑克・史密斯(Jack Smith)和馬力歐・蒙特茲(Mario Montez)等地下電影先驅。格洛麗亞・斯泰納姆(Gloria Steinem)為《生活》雜誌寫過一篇文章:〈流行文化的來龍去脈〉(The Ins and Outs of Popular Culture),文中應和桑塔格的論點。斯泰納姆觀察到,在高、低文化間,新藝術(art nouveau)和詹姆士・龐德的汗衫間的分野,正在崩解。她寫道:「敢曝本身,即可作為普普的一種初期預警系統。」

有趣的是,兩位知名女性學者都為這個新現象撰文。在六〇年代,一個公開出櫃的男同志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沃荷非凡的名氣也常伴隨著謾罵。1966年春天,沃荷管理的樂團地下絲絨(Velvet Underground)在舊金山表演時,評論家雷夫・格萊森(Ralph Gleason)形容他們「非常敢曝,且充滿格林威治村(註5)的病態感」。更令人驚奇的是,《村聲》(Village Voice)的一篇文章中,直指沃荷是旨在掌控美國文化的同性戀陰謀之一。

但當時,普普藝術和敢曝時常一起出現,似乎已成為新開始的一部分,這是美國民權運動後湧現新解放運動的一種文化表現。六〇年代末、七〇年代初期,這些運動開始讓公眾意見轉向,在西方愈發多元化的社會中,從長期看來,法律和政治也因而改變。

〈敢曝札記〉是一份有著悠長歷史的重要思想解放文獻。1964年,桑塔格主要的論述對象是男同志,但如今,她對敢曝的想法被 LGBTQ 光譜上的各族群所探究。正當性別表現與性認同愈趨多元,而自我表現也獲得更大自由,敢曝便成為了更廣大族群一個遠近馳名的特徵。

現在,同志品味和敢曝對流行文化的影響已非常普遍。但在性別定義仍有待商榷的年代,桑塔格描述雌雄同體(敢曝最顯著的形象之一)的文章段落因此有了新的適切性。「敢曝之眼擁有轉化生命經驗的力量,」她觀察道,而堅定就是敢曝的核心。


註 1:萌發於 18 世紀初中產階級,專指極度講究外在優雅形象的生理男性,談吐舉止與休閒嗜好也都備受重視。

註 2:2014 年,布里斯在電視節目中談論當代恐同現象,遭保守團體大力撻伐,電視台因此道歉、賠款。布里斯便再登上愛爾蘭國立劇院發表演說,講述同志在社會上所受壓迫。

註 3:2014 年,武斯特以帶有落腮鬍的女裝造型,代表奧地利參加歐洲歌唱大賽並奪冠。

註 4:《13位頭號通緝犯》取材自 1962 年紐約市警局通緝手冊,沃荷將手冊內的通緝犯照片放大輸出,放上紐約州館外牆。作品上牆不久,隨即遭審查,被強制噴上鋁製建築漆。有論者認為,該作品被審查是因為作品名「wanted men」帶有雙重意涵,可用以指涉同性慾望。

註 5:美國 LGBT 權利運動的發源地,1969 年 6 月 28 日爆發的石牆事件就位於此地;之後每年的紐約同志遊行均會行經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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