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南國

The Passage of Youth

慢車行至高雄,原本在地底前行的軌道,經過鳳山後浮出了地表。由這裡再往南,是我十多年未曾進入的地域——後庄、九曲堂、六塊厝,終點是屏東。

這是一班慢悠悠的區間車,把高鐵站下車的旅客再往南方送。退伍後,我的南方最南就只到高雄,雖然爬過幾次北大武山,都是從台北直接搭隊友的便車一路沿快速道路直達山腳下的登山客棧,那樣的交通方式,只有起點和終點,而無途中,只是單純的移動,而不是在旅行。

走入崇偉的北大武山,就進到一個與平地無關的垂直世界,氣候、植物帶、生物的種類與人的視野,都因高度產生了變化。純粹就座標來說,我已在高雄之南,卻更覺得自己是在島嶼的「上方」,而不是南方。

我說的南方,是屏東,我當了快兩年兵的地方。我說的南方,是墾丁,我和一群朋友把青春埋在了海邊。

我是2003年退伍的,退伍日那天我換上便服,從連長手中接過獎牌和退伍令,揹上自己的背包,騎著摩托車沿省道邁向屏東車站。跳上北返的列車,我回到台南的家裡和爸媽說:「我退伍了!」然後展開下一段人生。那天我二十四歲,眺望著前方悠遠的未來,感覺希望和恐懼是同一件事。

人生是一條河,每天這樣流呀,流著,某部分的自己被愈磨愈銳利了,某部分卻愈磨愈遲鈍。十六年後,我走出了屏東車站。

過去並不是沒有動過回來看看的念頭,尤其 2013 年最為強烈,當時連旅社都研究好了,還到 Google Maps 用街景服務探看幾個以前常去的地方,就差一股訂車票的衝動。直到今年被捲入一樁巡迴台灣的講座,行程表上,赫然看見第三站是屏東,我跟巡講夥伴說,自己先下去住兩天。他們好像知道原因,沒有多問什麼。

慢車一過鳳山,一些十多年未曾想起的歌就隨著風景自然在耳邊響起,好像自動彈出一個抽屜,裡頭裝的是 Ben & Jason、Stereophonics、New Order 的旋律與它們對應的人事,那是藏得最深最底的身體記憶。

改建後的屏東車站。(陳德政)

屏東車站架高了,變得更加「現代化」,舊的立面整片打掉重來,除此之外,站前的馬路口幾乎沒有改變,城市低低矮矮的線條、路的相對位置、天空那種爽朗的藍,甚至中山路與逢甲路口那隻迎賓的金色獅子,姿態都和以前一樣。比較明顯的不同大概就是路上的紅綠燈多了浪漫的動畫效果,現在也沒有計程車司機對我搖下車窗,問我幾點要收假回營。

我訂的民宿在廈門街,靠近萬年溪的位置,我沿著民生路走了一段,在郵局之前左轉進菜市場,週間的下午,昏昏欲睡的市場與騎樓下的老人在藤椅上夢到彼此。布莊、茶行、香鋪,沿途還有一兩家軍用品店,順路吃了一盤上好肉粽,實在不怎麼樣。

民宿是由藥房改建而成,客廳牆上掛了一面「功成身退」的匾額,書櫃裡裝滿學術書籍,有《古典動力學》、《天文學講話》、《近代物理學》,看得出主人的用功。這是一棟五、六十年屋齡的老屋子,藥師過世後由女兒改建成民宿,大致保留先前的格局,有磨石子地板、長長的穿堂、鋪滿小圓點磁磚的浴缸,把餐廳的窗戶打開,室內自然涼快起來。

民宿的磨石子地板。(陳德政)

我住在一樓唯一的客房,以前應該是診療室,向內開了扇窗。「你好,歡迎!這兩天只有你一位客人。」黃昏時我和管家打了照面,他來收院子裡曬好的衣服,同時給我幾個提點,「晚餐你去民族路夜市走走,那裡吃的東西多,如果要租車,就到火車站前看看。」

我到夜市吃了沾醬油膏的番茄,還有炸得金黃香脆的虱目魚肚,過馬路回民宿時,發覺浪漫的紅綠燈不適合一個人過。隔天上午每家租車行都跟我說 NO,我實在太久沒租車了,壓根忘了帶駕照。為了這件事我厚著臉皮走進派出所(這真是南下前完全沒料到的「景點」),央求執勤員警幫我開一張類似駕照證明的文件,警察聳著肩說,派出所不提供這種服務,建議我租輛腳踏車。

「您是說像台北 U Bike那種東西嗎?」我如見救星。

「是的,我們屏東有 P Bike,最近的站就在媽祖廟旁邊。」

我就這樣跨上 P Bike,與這座城市重新建立關係。我在巷弄間悠哉地騎著、晃著,屏東之於我,就像一個記憶的蛹,完好包覆著十六年以前的畫面:那家光南是買下陶喆《黑色柳丁》的所在,那間當初看了《魔戒二部曲》的電影院,從前洽公的中午和隔壁連的預財士一起去吃的北平路港式餛飩大王還是一樣好吃,甚至更好吃了。

倒是台灣銀行對面的網咖拆掉了,我在那裡收過一封名為「我們到此為止」的信,人生第一次心碎,就在屏東。然後我想起當兵的兄弟們。

打了十多年的算盤是,有一天重回屏東,要租輛摩托車騎回當兵的萬金營區,在營區前的林蔭大道再走一走。如今計畫有變,我得依靠這輛沒有變速的腳踏車了,於是接下來三個鐘頭,我都在騎腳踏車,這同樣是南下前完全沒料到的「行程」。

離開屏東市區,我沿著省道騎過麟洛鄉,午後的一場雨帶出樹的香氣,原本黏黏的風吹來變得一陣清爽。省道再往南將通向恆春,我在一個岔路口轉入內埔鄉,眼前所見彷彿一幅愈來愈清晰的素描,記憶的輪廓被炭筆一圈一圈給塗深。

幫連上辦過事的五金行、鑰匙店、刻印行,圓環旁的消防隊與自助餐店,恬靜的客家小鎮一如往昔,我曾來來回回不知道穿越了多少次。我順著地形的線索找到通往營區的屏98線,路旁是檳榔樹、鳳梨田和養雞場的王國,一輛載滿芒果的小貨車從我身旁呼嘯而去,大武山卻像溫柔的母親等候在前方。

我向山腳下奮力騎著,直到前後沒有任何一棟房子和任何一輛車,這時如果有車向我迎面而來,肯定是那個準備展開新生活的二十四歲青年,他會回過頭對我說:別忘了,你是屬於這裡的啊!或者,有一部分的你是屬於這裡的。

萬金營區前的林蔭大道。(陳德政)

我在雙腿無法再加速時抵達了那條林蔭大道,我騎到最底,拿起手機想拍軍營門口的坦克車,衛兵過來阻止了我。我把車調頭,兩排綠樹在前方筆直展開,隔日小陽日栽書屋的主人將對我說,這就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公車夜行的那條路,但此時我在路的盡頭看見的,是退伍日那天那顆紅紅的太陽。

返回萬金營區的路。(陳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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