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淪陷,全球感染:帝國懷舊主義的政治之毒

民粹主義利用玫瑰色的光榮歷史,將之扭曲變形,塑造成醜陋而危險的政治武器


「俄羅斯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抱怨政府、美國人責怪父母,而波蘭人則全部歸咎於歷史。」俄裔美籍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曾如此評論。若今天布羅茨基仍在世,他恐怕會追加一句:「帶頭脫歐的人牽拖想像中的美好過去。」當然,懷舊之情早在公投之前就已經在英國人民心中埋下種子。但多年的緊縮政策、社會不平等,再加上難民問題的煽動性辯論和人民對現狀的不滿,種種因素引發人們對「美好往昔」的渴望。

約有 63% 的英國公民認為過去的日子比較愉快輕鬆,強硬的脫歐派利用這種懷舊情緒從中獲取政治利益。他們淨化歷史中的黑暗面、簡化歷史的複雜性,事實毫不重要。純粹以魅惑人心為由的言論,犧牲了歷史的真實性。英國前外相強生(Boris Johnson)宣稱:「要是採納了契克斯計畫(Chequers plan,英國首相梅伊的脫歐提案),這意味從 1066 年以來我們的領導人首次故意默許外國統治。」這句話只是順水推舟而已。就在狂熱脫歐派沉溺於英國優越主義的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這並非史無前例,亦非特殊案例,他們只是跟上了風靡歐洲的危險潮流。

2017 年 3 月 31 日,英國倫敦,支持脫歐和反對移民者聚集在一起,舉行慶祝脫歐的「為英國遊行!為脫歐遊行」(March For Britain!! March For Brexit)。(Wiktor Szymanowicz / Barcroft Im / Barcroft Media via Getty Images)

選擇性記憶

以多民族帝國轉變而成的民族國家土耳其為例,其民主政治戲劇性的終結(註),對世界各地的進步人士而言是重要的教訓。這個現象告訴我們,人類的歷史未必持續向前演進,有時也會倒退。土耳其的政治發展軌跡凸顯了民主與多數主義之間有巨大的差異,而且,一旦多數主義深入民心,距離威權主義掌權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目前已有許多分析土耳其民粹孤立主義的文章,但是有個事實比較不為人知:這波倒退風潮背後的基礎,來自於帝國懷舊主義的花言巧語。幾年前我剛出版《建築師的學徒》時,我到伊斯坦堡最國際化的角落貝伊奧盧區演講,有位年輕的男聽眾舉手發言,他說我在小說裡寫奧圖曼軍隊行軍時會有隨團妓女一事激怒了他。我問他,他是否在質疑此事的真實性?「完全不是。」他説。「我知道當時可能會有這種事發生,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麼要寫出來?妳為什麼不寫我們的帝國曾經的光榮?那才是我們想知道的。」

抱持帝國懷舊主義的人們有意識地選擇他們想要相信的歷史。他們掩蓋歷史的陰暗面,像是把灰塵掃進地毯下,一個片面、扭曲、偏見版本的歷史則是這張強加其上的地毯。帝國懷舊主義告訴我們什麼可以記住、什麼需要忘記,而且還假裝歷史很簡單。歷史從來都不簡單。

那位年輕人的情緒與土耳其政府的意識形態相當一致。 總統艾爾段(Recep Tayyip Erdoğan)說土耳其共和國延續了奧斯曼帝國。在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Abdulhamid II)逝世百年紀念儀式上,艾爾段說:「有些人不斷地試圖將這個國家的創建年分訂在 1923 年,還有一些人則試圖無情地打破我們的民族根基和古老的傳統價值。」

帝國懷舊主義塑造了土耳其現今的流行文化。電視劇和電影的情節為了服膺帝國懷舊主義而美化過去的歷史。商業大片《復興》(Diriliş),聚焦於 13 世紀帝國的建立,將戰爭和戰士浪漫化。 歷史電視劇《首都》(Payitaht)聚焦鄂圖曼帝國的滅亡,劇中帶有強烈的反猶太主義色彩,指控猶太人試圖摧毀帝國。同時,勇於質疑新鄂圖曼帝國主義的作家、學者和記者則被視為叛徒、西方列強的走狗。土耳其兩所頂尖大學中東科技大學(METU)和博斯普魯斯大學(Bosphorus University)被執政的正義與發展黨(AKP)人士指責不夠具有民族性。在艾爾段宣稱開放社會基金會(簡稱 OSF,以左翼自由、進步主義、人權、民主的改進為目標的非營利組織)前主席「匈牙利-猶太人索羅斯(George Soros)」是 2013 年土耳其之春的幕後黑手後,該組織即撤出土耳其。受人尊敬的公民社會活動家和商人奧斯曼・卡瓦拉(Osman Kavala)遭非法監禁已逾一年。學者們因荒唐的指控而被逮捕,還有數千人被列入黑名單或解僱。達爾文甚至從基本教育中刪除。畢竟,他不是土耳其人。

2016 年 7 月 18 日,土耳其安卡拉,土耳其政變失敗三天後,一名支持者在艾爾段的電子看板前揮舞著旗幟。(Getty Images)

只要把上述的細節稍做修改,就能描述匈牙利的政治現況。匈牙利總理奧班・維克多(Viktor Orbán)近來禁止性別研究計畫,他曾獲 OSF 獎助金,但也曾批評該基金會。總理發言人表示:「人們生來不是男就是女,生物性別是政府的立場。我們不接受談論社會建構的性別。」匈牙利與土耳其狀況如出一轍,人們迷戀「偉大帝國」而形成部落-民粹主義(tribalist-populist)的論述。

匈牙利搖滾樂團 Kárpátia 有許多歌曲唱著「偉大的匈牙利」,歌詞將其形容為人間樂園,樂團粉絲在演唱會上穿的T恤印著匈牙利王國失去的領地。匈牙利的政治菁英也像土耳其一樣由上往下地操弄這種情緒,總理奧班時常提起匈牙利王國,哀悼其滅亡以及失去的領地。

要瞭解歐洲現況,人們必須特別留意那些歐洲大陸上曾建立帝國的國家,帝國懷舊主義正在這些地方快速蔓延。許多人在 2018 年世界盃足球賽為克羅埃西亞隊加油,見證他們以小擊大。世界各地的人都在為巴爾幹小國的傑出表現喝采,這確實是很不容易的成就。但全球團結一心的美好感覺卻被隨之而來的事件破壞。克國球隊在首都札格瑞布(Zagreb)舉辦慶祝大會,邀請了歌手馬可・佩克維奇(Marko Perković)出席表演,這名歌手向來以其法西斯主義歌詞聞名,內容讚揚與納粹並肩作戰的烏斯塔沙獨立運動人士。

佩克維奇就如其他極端民族主義分子一樣濫用歷史符號,每場演唱會都以烏斯塔沙禮作開場——與納粹禮的手勢一模一樣。我們千萬不能忘記,烏斯塔沙獨立運動者建立集中營,殺害左派自由主義分子,包含克羅埃西亞人、塞爾維亞人、猶太人與羅姆人。最惡名昭彰的是亞塞諾瓦茨集中營,估計約有十萬人喪生於此。

催化劑

帝國懷舊主義也在另一座消逝的帝國境內潛伏,並逐漸甦醒:俄羅斯。

作家尚恩・沃克(Shaun Walker)的著作《漫長的宿醉:普丁的新俄羅斯與歷史的幽魂》(The Long Hangover: Putin’s New Russia and the Ghosts of the Past,暫譯)說明普丁如何粉飾過去的歷史來避免面對俄羅斯當今醜陋的現實。現在,該國有幾乎一半的人以為俄羅斯本來就該是一座帝國。這與 1990 年代的情況有相當大的不同。

帝國懷舊主義不只是一種感受,更是一種催化劑,促使社會不滿的情緒轉變成危險的政治部落主義(tribalism)。俄裔美籍作家瑪莎・格森(Masha Gessen)在其著作《未來就是歷史》(The Future is History,暫譯)中闡述懷舊主義如何改變俄羅斯的社會。一旦人們相信俄羅斯版本的帝國優越主義,他們便再也看不清歷史的真相。超過四分之一的人認為,史達林的統治對俄羅斯有所貢獻。格森的分析結果顯示,民族主義、孤立主義、性別歧視、恐同症,都隨著帝國懷舊主義的蔓延而逐漸猖獗。

今年適逢哈布斯堡王朝滅亡一百周年,奧地利的部落主義者們持續汲汲營營,試圖復興自我浪漫化的過去。成立於 2004 年的「黑黃聯盟」(Black-Yellow Alliance)為君主主義運動組織,旨在恢復奧地利乃至多瑙河流域地區的世襲君主制,其成員聲稱中歐是獨一無二的地區,期望能將奧地利、斯洛伐克、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與捷克統一。他們的許多觀點都獲得庫爾茨領導的奧地利政府支持。庫爾茨是保守的奧地利人民黨黨魁,他們計畫提供公民身分給講德語的義大利人。

同時,德國議會自二戰以降首次出現右翼民族主義政黨——德國另類選擇黨(Alternative fur Deutschland),此黨沿襲納粹時代的用語,比如反猶太詞彙「過度異國化」(Überfremdung)。2018 年 12 月,與德國另類選擇黨關係密切的《協約》(Compact)雜誌發表了一篇特別報導,標題為〈凡爾賽條約之恥:勝利列強如何奴役德國 〉。

公然引發爭吵和祕密推展擴張國土計畫,是帝國懷舊主義的特色。最初可能只是天真自豪的愛國之心,但絕對不會僅止於此。憤恨帝國滅亡的情緒一旦被擺到檯面上來談,衝突就無可避免了。下一步是開始相信,鄰國實際上屬於「我們」,且正等著加入「祖國」。

記憶是一種責任。

我們應該謹記過去的歷史,不僅是輝煌的榮耀,暴行與不公不義更應該銘記在心。回歸黃金時代的言論並不天真,也非正確的進步之路。讓我們不要過於自滿,以為帝國主義這種在一個又一個國家變質的有毒液體,在自己的國家不會產生同樣的效果,畢竟「這裡是不同的」。這正是匈牙利人、土耳其人、克羅地亞人、奧地利人或德國帝國主義分子會說的話。

隨著歐洲興起全新型態的政治懷舊情緒,我們最不願見到的,就是自己國家的政治人物也跟上這注定失敗的潮流。現在,沒有任何國家能置身事外,我們都蹚在這攤渾水裡了。


註:土耳其自 2016 年七月流產政變後,全國至今仍未解除緊急狀態,許多政治人物、公務員、記者遭整肅,約 7 萬 7 千人被捕入獄。2017 年六月,總統艾爾段連任成功、國會獲多數席次,也與俄羅斯愈走愈近。西方媒體認為,種種跡象顯示著民主與人權上的倒退,外界擔心,土耳其恐從民主國家轉變為威權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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