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馮·提爾談電影與恐懼 :「有時,酒精是唯一解藥」

他的新片《傑克蓋的房子》,一如往常地驚世駭俗,這原應是他再戰影壇的最新力作,但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的心魔卻占了上風


拉斯·馮·提爾又有新作問世,而且毫不意外地,內容強烈衝擊視聽感官。《傑克蓋的房子》由八〇年代小生麥特·狄倫(Matt Dillon)飾演心理變態的男主角傑克,他視殺戮為行為藝術,血淋淋的紀念品則是獨一無二的裝置作品。傑克殺人不帶悔意,而且肆無忌憚、快樂地犯下一樁樁惡行。電影裡,有灑滿陽光的草坪上進行的大規模射殺、擁擠公寓裡的性侵事件,還有小男孩將鴨子雙腿砍下的鏡頭。馮提爾故意將故事說得殘忍,挑戰觀眾忍耐極限。但觀看這部電影所感受的驚嚇,遠比不上和導演本人見面所帶來的衝擊。

或許,所有語出驚人的「可怕的孩子」(enfants terribles)(註)的命運之路,終究是會疏忽失足,被自己的心魔或是輿論所蹂躪踐踏。但馮提爾比其他人跌得更慘,也遭受更猛烈的輿論攻擊。

許多年來,像片中主角傑克一樣,這位丹麥導演孤注一擲,隨著命運起伏更迭。他曾是中產階級思想的淘氣批判者,也是人類暴行的記錄者。在與酗酒、憂鬱症奮戰後,現在的他身心俱疲。他相信這部彷彿受詛的第十三件電影作品,將是他從影生涯的告別之作。「當我看到片子在大銀幕上播放,我感受非常強烈。」他說。「對我來說,好像是某種最後的遺囑。」

馮提爾 2018 年新片《傑克蓋的房子》,他坦承這可能是自己的最後一部長片。(Zentropa 影業)

重返坎城

2018 年 5 月我們在坎城郊區一棟寬敞的出租房子裡進行訪談,這房子是馮提爾躲避影展喧鬧的地方。表面上,這裡籠罩著一股避風港的寧靜氛圍。導演的製片團隊安靜地吃著早餐。背景是大衛·鮑伊(David Bowie)的〈英雄〉(Heroes),以適切的音量播放著。但外頭,泳池泵浦已和接頭處分離,像條蛇一樣地旋轉扭動著,向窗戶噴水。公關覺得應該是機器吃到葉子,正在試圖將葉子吐出。她大喊:「離泳池遠一點!泵浦發瘋啦!」

在一扇寫著「非請勿入」的門後,導演坐在桌前,鼻梁上掛著眼鏡。他的手指節上刺著「FUCK」四個字母,雙手顫抖著,費力地說著話,他不斷忘記自己要說什麼。馮提爾解釋說抗憂鬱症的藥讓他雙手顫抖,雖然也有可能是酒癮發作。近來他大部分時間是清醒的,但這陣子又開始無法克制自己。「在坎城很難不喝酒。」他說。

2011 年馮提爾在坎城影展上對記者秀出自己手指上的刺青。(Getty Images)

無論好壞,坎城對馮提爾來說意義非凡,因為他,成也坎城,敗也坎城。

他的《在黑暗中漫舞》榮獲金棕櫚獎,《撒旦的情與慾》則讓坎城觀影人一片嘩然。接著在 2011 年,一場記者會上他打趣地說自己同情希特勒,導致他被主辦單位封殺,並且遭到丹麥警方調查。許多人認為馮提爾是活該。「拉斯總是喜歡玩逗弄大人的遊戲,挑戰既有規則。」馮提爾的朋友、同為導演的湯瑪斯·凡提柏格(Thomas Vinterberg)後來告訴我。「從來沒有人拒絕過他,直到那天為止。他發現自己遇到挫折,那挫折就發生在坎城,我認為這事件發生的機緣很巧妙。連編劇都寫不出這麼巧妙的劇情。」馮提爾可不這麼想。對他來說,事件引起的軒然大波太可怕了,時至今日他仍深受影響。「那時很煎熬。」他說。「因為我上了黑名單,七年無法參加坎城影展,然後還差點要去馬賽坐五年牢,我想,吃牢飯對你或我來說都不會是什麼好事。」

他並沒有真的以為自己會坐牢吧?「我很容易受驚嚇,我相信如果兩個當地警察突然找上門來,跟你說他們要上你手銬,並且把你帶去監獄,你也會嚇到。所以那真的是一個很大的懲罰。」他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從來沒有真的以為自己會被弄死,但,那真的是個很痛苦的經驗。」

《傑克蓋的房子》原本應該是他在坎城的光榮回歸,慶祝浪子回頭;結果,卻成為眾矢之的。我認為電影本身是宏大的——一種巴洛克式的挑釁,充滿諷刺與獨特風格;電影中的暴力,則是以驚世駭俗、以絲毫沒有美化的方式表現其駭人之處。但大多數人和我持相反的意見。馮提爾的電影被形容為骯髒污穢、令人作嘔與空洞貧乏。在早晨的試映會上,有一百多人中場離席。導演堅稱正式放映時觀眾反應較好。他說:「觀眾對我很厚道,這很感人。當你年紀大了,對於這種事情會特別容易感動。」

他像舉起沉重家具一般地拿起水杯,雙手顫抖,水微微地濺出杯子。這整個過程讓人不忍卒睹,馮提爾僅僅 62 歲,舉止卻像 80 多歲的人一樣。

他承認自己還在努力恢復健康。「我在試圖戒酒,這是好事。我曾一度連續八個月沒喝酒,我很快會回到那個階段。但在必要時刻,我還是會使用酒精這個『工具』。如果恐慌症發作,酒精是唯一能幫我的東西。」

我現在在想,酒精影響他的事業究竟到了什麼程度?他有沒有在喝醉的狀態下執導過電影?「嗯……」他說:「這跟當天的狀態有關。我的意思是說,酒精不是讓我工作的動力,它只不過是自我藥物治療。但當你感覺極度恐慌,你會做任何事來消除那種感受。所以,有時候酒精會有幫助。它給你空間,讓你表現出心裡原本就有的想法。」

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接受《衛報》專訪,談論新片與酗酒問題,以及心中積沉已久的恐懼。(Christian Geisnæs / Danish Film Institution)

黑暗蔓延

馮提爾老愛說生命中的一切都讓他害怕,除了他自己的電影作品以外。於是,執導成為驅逐心魔的工具,照亮陰暗的角落。他最傑出的作品(《厄夜變奏曲》、《撒旦的情與慾》、《白痴》)簡直是剝光了人類外皮、連神經末梢都攤在鏡頭前那般,揭露著人性真實面的史詩巨作。危險的是,心魔與黑暗通常會從電影蔓延到真實人生。

海倫娜·寶漢卡特(Helena Bonham Carter)當時拒演《破浪而出》的女主角,因為她認為導演是個「怪咖」;保羅‧貝特尼(Paul Bettany)在《厄夜變奏曲》拍片過程中非常不愉快,導致他拒看這部電影;貝特尼認為馮提爾是控制狂、獨裁者。「他是個早熟的偉大導演,」貝特尼說。「但他對於演員的想法絲毫不感興趣。」

銀光幕後,也出現其他問題。最近丹麥當局開始調查馮提爾的製片公司詹特羅巴(Zentropa)所捲入的性騷擾案。據傳詹特羅巴的共同創始人彼德‧艾爾巴克‧詹森(Peter Aalbæk Jensen)會摸年輕實習生的胸部,並命令她們在公司的聖誕派對上脫衣。詹森後來的道歉並未對他帶來任何正面影響。他説自己一直很喜歡「拍別人屁股」,而現在不得不停止這個行為,他為此感到難過。

我在採訪時暗示詹特羅巴高層或將這種行為視為某種性解放文化,這很明顯是系統性虐待。但令人擔憂地,馮提爾仍不願意譴責此事。

「你知道彼德的。」他說。「他有點瘋癲,我有點瘋癲。詹特羅巴某程度上也有點瘋癲。但當我看著這間公司,例如現在在這間屋子裡的人,年輕人都玩得很開心。」他暫停了一下。「我甚至不知道彼德做了什麼得罪人。」

「拍別人屁股。」我告訴他。

「拍別人屁股。」他說。「是的。但我們都想這麼做。他在過他夢想的生活。對,這行為不好。沒有人應該被迫做他們不願意的事。這是非常重要的規則。但我不見得會說這件事是錯的。」

把馮提爾看作一個無辜的旁觀者可能會有幫助。但證據顯示這並非事實。去年,歌手碧玉(Björk)沒有直接點名地暗示自己在拍攝《在黑暗中漫舞》過程中遭他騷擾。確切而言,她說有人「對她耳語,向她提出有著清楚生動描述的性交邀請,而她並不想要。」馮提爾否認自己有任何不當行為。我也聽過一個傳聞,說他在妮可‧基嫚(Nicole Kidman)面前全裸。

馮提爾眨眼說:「我做了啥?」

在妮可·基嫚面前全裸。應該是在《厄夜變奏曲》的片場。

馮提爾悶哼一聲。「好吧,跟彼德的事一樣,這聽起來很有可能是真的。但妮可都已經準備好要繼續跟我拍更多片子,所以這肯定沒怎麼嚇到她。」

他又悶哼一聲。「但,對啦,電影這行很瘋狂。這也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這是電影靈感的來源 —— 那種自由的感覺。」這些可能全都是真的。但,是誰的自由?付出代價的又是誰?難以置信地,《厄夜變奏曲》又變得更黑暗了一些。

《在黑暗中漫舞》拍攝現場,這部電影讓碧玉(中)拿下坎城影后,卻傳出騷擾事件。(Getty Images)
馮提爾與妮可·基嫚曾合作《厄夜變奏曲》,也傳出有騷擾情事。(Getty Images)

今天,他接受文化已經改變的事實。他不能再用從前的方式拍電影,雖然他覺得這跟自己的脆弱有關,而非因為公眾思想與社會氛圍已經有所改正。他解釋說自己有強迫症,身體已經不允許他繼續待在拍片現場。他想未來可能會拍短片。東拍幾天、西拍幾天,比較不費力。拍長片太累人,壓力太大。拍完《傑克蓋的房子》讓他更確信這一點。

我不太相信一直都是如此。馮提爾最好的作品像振奮人心的舞,顯然是由狂放與冒險的熱情所推動,很難接受這些全是從折磨煎熬中誕生的。一定有部電影是讓他在拍片過程中很愉快的吧。

馮提爾沉思了一會兒,想起《驚悚末日》。這是他在 2011 年受到好評的末日劇情片,也間接讓他在坎城影展陷入失言風波。「《驚悚末日》是我們玩得最開心的一部片。」他說。「全部人都喝超醉,痛快極了,我們醉到不行。」

這就是他的問題所在。他把快樂跟很有可能害死他的東西劃上等號。

「嗯,對啊。」他回答,好像我剛才在告訴他大海很藍。「但那是那部片很重要的一部分。」

他承認電影裡的角色是自己的分身。他是《撒旦的情與慾》裡暴怒的夏綠蒂·甘斯柏(Charlotte Gainsbourg),他是《驚悚末日》裡抑鬱的克斯汀‧鄧斯特(Kirsten Dunst),他是《厄夜變奏曲》裡受害的妮可‧基嫚(很可能也是花言巧語哄騙她、最後俘擄她的貝特尼)。所以毫不意外地,他對於麥特‧狄倫的傑克一角覺得特別親近,傑克相信自己能夠逃離法律制裁,當他意識到自己將要墮入地獄時,一切為時已晚。因為,即便充滿無政府精神,馮提爾的作品裡有一個嚴格的道德宇宙,裡面住著聖人、殉道者與罪人。如果傑克最終相信上天報應,導演一定也這麼相信。

「不,不。」他說。「這是部電影,記得嗎?電影暗示傑克對於上天報應的概念有種浪漫的依戀。而我卻沒有,我完全沒有宗教信仰。但我的確剛讀完史蒂芬·霍金的一本書,他說了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他說我們來自星塵,也歸於星塵。這是種解放的感覺,並非從宗教角度,而是從情感角度而言。我喜歡多重宇宙的概念。我喜歡哈伯望遠鏡拍到那張定義宇宙、呈現星塵樣貌的照片,這解放了我,我從中獲得慰藉。」

九〇年代末,他製作了電視影集《王國》(The Kingdom),自己擔綱旁白。馮提爾會在每集結尾以晚禮服打扮出現,活潑風趣地講評劇情。當時的他極具個人魅力,龐克式的調皮,看來讓人無法完全信任。但那是個不同的人,活在另一個多重宇宙。今天的他看起來彷彿被侵蝕、擊潰。他說通常要花上五年才能從憂鬱症走出來,估計自己還得再花一年半。

在屋外,泳池泵浦依舊在噴水,製片團隊聚集在泳池邊看著這場鬧劇。我握了握馮提爾的手,請他保重自己,因為我很少遇到比他更需要嚴格監督的人。

「好,知道了」他答道。「我會試著不要喝醉。」但這個想法對他而言似乎非常滑稽,當門關上時他還在咯咯地笑。


註:「可怕的孩子」(enfants terribles)是一個法語詞彙,傳統上指過分坦率、說話不合時宜而令父母或旁人難堪的孩子;後來也指以非正統或考慮不周的言論或行為損害旁人利益的人,也泛指一個行為反常的人。這一詞彙也常為藝術、音樂等創造性領域經常使用的詞彙,用以形容非傳統、前衛、創新,甚至時而具攻擊性與反叛精神,但極富創造力且與眾不同的成功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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