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夜八時，涼風徐徐，飛機在一牆之隔的松山機場跑道上轟轟起降，知名海產餐廳人聲鼎沸。於此同時，偌大的台北第二果菜批發市場（簡稱濱江市場），忙碌吞吐著來自台灣各地的大小貨車，琳琅滿目的各類蔬果正井然有序地卸貨。
若把國家比擬成一個生命體，位於首都核心的市場，應該就像是它巨大的胃吧。豐盛各色的食材在此儲存、流通和消化。只要這個首都之胃運作順暢，民以食為天的基本需求就能被好好滿足，整個國家便有元氣。
傍晚五點，當成千上萬個家庭和餐廳開始準備晚餐，濱江市場也同步蓄勢待發。不過它的準備工作永遠超前一天，這些貨車載來的，都是明日太陽升起後，國民百姓的必要營養、或者口腹慾望。
幾千箱蔬果食材，依照系統化的分類，一路堆疊到半夜兩點左右，然後開始準備攸關全國食品物價與農民生計的拍賣作業。
那一夜，我試著深入首都的胃。
我得先理解什麼叫「抄貨」。畢竟數量這麼多的蔬果，根本無法在拍賣開始前一一被查驗，職人只能抽樣選看（而且還不能試吃），同時抄錄記下希望購入的價格範圍。這全憑經驗眼光，單從蔬果的外觀色澤，就能分辨生熟與美味程度。
抄貨不只效率要快，對品質與相應價格的判斷要準。短短幾分鐘，這些職人的頭腦就得整合各種資訊做出決定，包括自己對農產品的理解知識、對產地農民的信任默契、對委託客戶的預算權衡，與對市場浮動價格的敏感嗅覺等等。在我看來，他們在深夜所執行如此快節奏的工作，其實跟白天金融界裡的複雜交易非常相似。
我試著跟隨一位資深職人的腳步，穿梭在一箱箱蔬果之間，雖然他已經刻意放慢速度，但其身體慣性移動終究太快，我一不留神就可能跟丟。尤其在凌晨三點拍賣即將開始前，分秒必爭的緊張感瀰漫在空氣中，愈來愈濃。
這種感官上的反差體驗相當奇妙。明明到處都飄散著各色蔬果的新鮮香氣，我卻無法細細嗅聞、慢慢比較。好像不自主地走進了一個調快兩倍速的電影場景，每個角色都已各就定位、各司其職地迎向接下來的高潮劇碼。
很難想像半夜三點，全國民眾大多沉睡夢鄉的同一時刻，作為首都之胃的濱江市場，開始劇烈、但也如常順暢地蠕動運作。
快狠準永遠是拍賣過程的關鍵字。比如一顆牛番茄，來自不同產地，一口氣就要連續拍賣掉兩三百個編號。這邊舉起一隻手還沒放下，另一邊已經用手指比二比三地加碼，喊價聲更是此起彼落、熱到不行。我不禁想到「秒殺」這個網路用語，在這個時空裡它絕對不是種譬喻，真的就是完全秒、殺。
無論是台上的拍賣者，或簇擁在台下的競標者，每個職人的身體節奏，都流暢成為快速運轉秩序的一部分。整個過程用行雲流水來形容也不誇張，甚至還擁有某種莫名餘裕的優雅。這些不斷叫賣喊價的職人，就像是可以牢牢 hold 住全場、grooving 很好的饒舌歌手。
拍賣後的流程依然馬不停蹄。成交的果菜立刻一箱箱地被搬上小型電動拖車，再快速移動裝載到準備出貨的貨車上。所有工作都得在天亮前完成，這樣才能確保台北各地的零售攤商在開市有菜可賣。
也因此四處穿梭的電動拖車和機車實在太多了。如果你只是旁觀著肯定覺得有點恐怖，完全沒有安全走進去的時機和空間；但微妙的是，乍看混亂卻有某種自律的默契，似乎存在一個節奏獨特的秩序，牽引著大家四面八方快速流動，卻不會撞在一塊。這有點像在越南穿越滿是機車的馬路，你就是定速直行，別怕，猶豫停下來反而危險。
深入濱江市場一整晚的感受相當震撼。這裡真有作為首都之胃的盛大氣勢，把一國的農業生產和市場經濟整個有效率地連動起來。讓各種食材在此集結、盤點、計價、傳送，在短短二十四小時內，就可以從產地來到餐桌，甚至進入你的肚子。
每一天，濱江市場從傍晚開始迎接來自全國產地的農民心血，然後一路吞吐消化到隔天清晨，送走一台台運往各地零售或餐廳的貨車之後，才慢慢人潮散去，暫時休息一下。但在同時，直接面對消費者的、零售千百種食材的濱江市場另一面，才要開始忙碌。等到傍晚告一段落，載來新鮮農產的大卡車們又已陸續抵達。
日以繼夜、夜以繼日，這個菜市場如恆星運行沒有止息，我們的城市、我們的家庭、我們自己，都在它的供給照料下，天天飽足，步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