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煙硝的愛情》—— 終將頹圮的世界

波蘭籍導演帕威·帕利科斯基(Pawel Pawlikowski)早年移居英國,2013 年《依達的抉擇》是他第一部回到波蘭拍攝的作品,描述 1960 年代一位在修道院長大的少女,如何發現她的猶太身世,與身為納粹受害者遺族的故事。這部片的影像採用了黑白攝影,以及古典 1.37:1 的學院比例,一反過往傳統西歐體系的電影風格,以更偏向東歐和蘇聯電影美學的傳統,透過富含寓意的構圖與簡約的敘事剪接,表現出角色在時代與歷史糾結中的心理困境。

相隔 5 年的作品《沒有煙硝的愛情》依然延續同樣的影像風格,如同前作在探究自身的猶太身分,新作的靈感來自於導演父母的愛情故事:他們相戀在波蘭,卻在往後數十年間各自婚嫁又復合,兩人分別逃出冷戰鐵幕後的波蘭,曾到過英國與德國,其間經歷相愛與背叛,直到老年才認定彼此為一生摰愛。電影中的男主角維特(Wiktor)與女主角蘇拉(Zula)有著類似的關係,導演卻給了他們不同的身分與命運。冷戰的時代背景成為介入兩人愛情的重要主題。

電影描述維特與蘇拉在冷戰背景下,曲折的愛情故事。(東昊影業 Andrews Film )

從波蘭鄉村農民演唱地方民謠的特寫鏡頭揭開序幕,確立了整部電影的政治視角。維特以音樂家的身分採集地方音樂,攝影機(麥克風)暗示了角色背後的政治力量,農民的臉孔像是傳達了歷史中少數族裔所承受的戰爭創傷。此等國家與地方文化的緊張關係進一步演變,維特與同事協助波蘭文化部成立民族歌舞團體(現實中民謠表演團體 Mazowsze 的虛構版本),合唱團從文化宣揚逐漸成為當時共產意識型態的傳聲工具。開場沒多久,維特的工作夥伴伊蓮娜(Irena)和樂團經理庫玆馬瑞克(Kaczmarek)針對民謠歌曲語言看法的分歧,即暗示了藝術家和國家立場之間的衝突。

蘇拉是前來應徵加入樂團的眾多青年男女之一,因前科紀錄而從城市流落鄉村,試著以民謠表演者的身分在國家體制中安身立命。她世俗與自由的女性魅力立刻吸引了維特的目光,兩人很快陷入熱戀。但庫玆馬瑞克也看上了蘇拉,三人間形成了橫貫整部電影,充滿階級、權力、性別象徵意味的三角關係。蘇拉必需向經理庫玆馬瑞克密報維特的日常言行,維特面對上級指示合唱團納入宣傳歌曲的做法則噤聲不語。他逐漸興起了兩人逃往西方的念頭,但蘇拉對此卻猶疑不定。

愛情被社會環境所牽制,政治和男女間的權利關係交纏不清。當分合多年後,兩人終於共同在巴黎生活;蘇拉發覺維特在資本商業社會的環境下顯得平庸軟弱,而她更無法適應自己身處自由世界的渺小,女性與異國身分在音樂圈成為商業交易的資本。此番社會精神上的轉變,電影透過同一首波蘭民謠歌曲《Two Hearts》的四種不同版本做為象徵——首先是電影開頭在鄉間民宅的清唱,爾後成為表演舞台上整齊劃一的眾聲合唱,再到蘇拉在巴黎酒吧演唱的爵士女聲版,最後是兩人灌錄成法語版的唱片版本。音樂的演化扭曲對應了政治環境的變化與愛情的決裂。

電影原文標題直譯為「冷戰」(Cold War),除了反應兩人來回穿梭鐵幕的時代背景,其實無涉情人間意識型態上的對立,更多是在時代中飄零的無力感。維特從來不是充滿藝術良知的音樂家,在鐵幕裡他和政府合作,鐵幕外則是為商業服務;蘇拉追逐的或許只是愛情的幻像,直到幻像破滅,兩人才發現他們什麼都不是,擁有的只有彼此。這不是關於愛情「如何成為永恆」,更像是愛情「如何在永恆中消磨」的故事。

維特與伊蓮娜在電影開頭四處採集農村音樂,麥克風隱喻著電影後半拉扯出的權力關係。(東昊影業 Andrews Film )

電影敘事大塊地省略了時間,只剩編年數字中連接兩人生命軌跡的片段,如同《Two Hearts》的法語版歌詞所說:「鐘擺殺死了時間」,陷在愛中的人時間不再重要,卻也無法對抗時間的前進,電影剪接的節奏到景框的劃定,凝固了歷史的界線與愛情的可能。結尾兩人來到片首曾造訪過的廢棄教堂,就像《依達的抉擇》中的少女走了塵世一回又回到原點,世間的文明終將頹圮,這是導演意在言外的悲觀角度,其冷靜與節制也讓人物被推往了畫面之外的虛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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