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里斯本的夜車——所有旅程的終點都通往最初的起點

結束在葡萄牙里斯本的短暫旅行,從背包客棧拎著行李轉乘至偌大的東站,等候夜間 9 點 34 分開往西班牙馬德里的臥鋪夜車。7 月的夏天,日照約莫結束在晚上 9 點,向晚的濱海山城有陣陣涼意,和視覺接觸的暖和色溫有段不小差距。天空的下半層是淡淡的粉紫色,上層是接近透明的黃色,斜照的日光穿透白色鋼骨與玻璃構成的巨型天幕,柔和地灑落在室外寬闊的月台,手拿大小行李的乘客左右張望,搜尋即將靠站的列車。

這座灰白色的現代車站落成於 1998 年,是當時葡萄牙慶祝萬國博覽會開幕的主要建設之一,內外的尖形拱頂和對稱的肋狀支柱有明顯的哥德式風格,車站內部彷彿凍結的黑白光影,從許多角度都能拍下冷峻、疏離的攝影作品,十足符合我對車站的刻板印象,充斥令人不快的告別與抉擇。

里斯本東站(Estação do Oriente)月台極具特色的鋼骨結構。

太加斯河吹來的冷風鑽進敞開的衣領,天色不知不覺間轉暗,從遠處逼近的火車頭燈光愈來愈刺眼,旅人恍惚的身影逐漸被不斷擴大的光芒吞沒,啟程與抵達在此分野,我切進上下車交錯的人流,步入車廂。幾分鐘後,離開里斯本的夜車輕輕滑進寧靜的黑夜。 

黑夜中疾駛

「旅行是一幕消逝的場景,一場孤獨的旅程,沿著變形的地理稜線,進入全然的遺忘。」鐵道文學家保羅·索魯(Paul Theroux)在《老巴塔哥尼亞快車》的序章,以近乎宣示的語氣勾勒旅行的風貌,也是我認為在旅行過程中,內在心理所應具備的適切狀態:無論是否有人相伴,也要嘗試獨自消失在旅程裡,拆解、檢視自我,並藉由遺忘將身心除舊布新。因為透過逃離現狀的旅行,去認識並更新自己是一條暢快的捷徑,這遠比承受挫折、失敗與試煉來得輕鬆愉悅。雖然保羅認為大多數旅人的「自我戲劇化」—— 意即將自己誇大為孤獨、勇敢的冒險者——是種令人感到厭倦的通病,但旅行作為創造人生支線的最佳管道,能扮演不同場景裡永遠的主角,若不帶有任何一絲孤獨、冒險與叛逆、流浪的情懷,又該如何讓人心神嚮往?

火車與旅行的關係密不可分。人們為了旅行而搭乘飛機,抵達目的地後才正式啟程,但搭乘火車本身就是一場旅行,從引擎發動後便已置身其中。鐵道紮實地陳列在廣闊無垠的土地,綿延千里不見盡頭,但旅人並非不知去向,在固定的軌道兩旁總有出乎意料的風景。不像搭乘長途班機移動到另一個國度,往往只體現了旅遊意義上的「抵達」,卻缺乏充滿未知的「過程」。

電影導演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的作品常以鐵道為背景,毫不掩飾對鐵路文化的熱愛,認為火車旅行者是「人與風景的觀察家」,他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上車後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只有殺時間,但在移動時能擁有這段時光總是特別美好。搭火車旅行是令人感到平靜與興奮的最佳組合。」保羅‧索魯則寫道:「對我來說,旅行中最棒的事,莫過於夜深人靜時上車,將霜雪滿天的瘋狂城市關在臥房門外,心中則了然,清晨將獻給你全新的緯度。」他説:「重要的是旅行,而非降落。」

列車抵達西班牙,「清晨將獻給你全新的緯度。」—— 保羅·索魯。

離開里斯本的夜車持續在黑夜中疾駛,時速 140 公里,將在 11 個小時後抵達馬德里查馬丁車站。行李安置妥當後,我打開艙房內的窗簾,目送漸遠的燈火。這輛盧西塔尼亞線列車別稱「火車旅館」(Trenhotel),和搭飛機一樣提供不同價位的艙等,有隱密包廂也有半開放式的斜躺座椅,我入住的車廂主題顏色是棗紅、粉紅與絳紫,神祕、典雅,凸顯與其他車廂的不同,但是塑料的質感讓人不免聯想起日本的膠囊旅館。

西班牙國鐵營運的「火車旅館」(Trenhotel)正緩緩進站。

室內寬度略短於雙臂展平的距離,入口右側是附掛在牆面的上下鋪,有柔軟的床墊與枕頭棉被,以及閱讀燈和充電插座;中間是與肩同寬的走道,僅限通行,無法將行李箱平放;左側小門推開是廁所和淋浴間,設備一應俱全,有洗手台、化妝鏡和沖水式馬桶,也提供盥洗包、毛巾浴巾和掛衣架。熱水供應出乎意料穩定,踩踏幫浦後沒幾秒鐘,冒煙的水流便從而灑洩出,我不禁發出讚嘆。隔壁列的餐車供應主餐和零食飲料,高級車廂的乘客能夠享用包含於票價內的晚餐和早餐,一泊二食,的確是名副其實的移動旅館。

一應俱全的衛浴設備,如同真正的飯店。

躺在柔軟舒適的床鋪,我以為能夠一覺到天亮。但實際上,置身黑暗讓身體其它部位的感官變得更加靈敏,每一處轉彎的車身震動,每一節鐵軌的間隙造成的聲響,在夜裡如夢靨陣陣襲來。我感到焦躁不安,期望的落差造成嚴重的失眠,不時拿出手機確認火車在地圖上的位置,但那些地名沒有任何意義,反而造成更大的失落。一位朋友提及在旅行時特別鍾愛難喝的咖啡——「這才能讓我意識到自己正在旅行。」他說,並對這癖好感到欣然。那一夜的失眠對我來說就像是那杯咖啡,提醒自己正移動於陌生的土地,牽起與家鄉的一絲連結。

火車旅行被賦予各種哲學式的符號與隱喻:生死、離別、身不由己的抉擇、現實與虛幻交錯,也當然有象徵希望的隧道、浪漫的邂逅、不期而遇的驚喜,和久別的重逢,這些元素讓鐵道成為許多故事裡的重要場景,懸疑、謀殺、愛情、推理、科幻……應有盡有。我不禁懷疑,這些情節是否也在同樣失眠的環境構思而成。

書、電影與夜車

小說《里斯本夜車》敘述精通語言學的高中教師戈列格里斯,在單調的日常偶然邂逅一位說葡萄牙語的神祕紅衣女子,她突如其來出現又驟然消失,攪亂他原本平穩的生活節奏——紅色外衣的安排如同日本電影《鐵道員》裡,北海道冬日白雪中的紅色列車,以及身穿紅衣的小女孩,那毫不掩飾關於死亡與歧點的暗示。戈列格里斯像在夢遊一樣承接了模糊的召喚,憑藉僅有的稀少線索四處找尋女子身影,過程中在書店找到一本以葡萄牙文撰寫的《文字煉金師》。戈列格里斯雖精通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卻對葡萄牙文一竅不通。他請書店老闆以葡萄牙語唸出書名,便立刻愛上那優雅的聲調,隨後老闆翻譯書裡的幾個段落更令戈列格里斯感到內心一陣酥麻,彷彿為他而寫——「如果我們只能依賴內心的一小部分生活,剩餘的該如何處置?」這句話似乎喚醒了什麼,他決定放下一切,從瑞士伯恩出發,搭上前往里斯本的夜車,追查作者普拉多的一生。

故事情節圍繞在戈列格里斯一邊閱讀、翻譯如自傳式散文的《文字煉金師》,一邊尋訪普拉多的親友,逐漸拼湊出三十多年前悲傷故事的全貌。過程中他不僅與自己對話,也和已逝作者的文字對話,他們同樣有淵博的學識卻感到孤獨、疏離,兩個不同時代的男人因此有許多生命經驗的重疊。戈列格里斯討厭飛行,於是選擇搭乘長途夜車抵達里斯本,而普拉多也時常在文章裡闡述對鐵道旅行的喜愛,並以火車對自己的人生做出精闢的比喻。

「車站的獨特香氣撲鼻而來時,我們不只是到達了遠方某處,同時也抵達內心某處遙遠的地方,一處或許非常偏僻的角落。……我們為什麼會為無法出門旅行的人難過?因為他們無法跨足外在世界,內在不能隨之延展,無法豐富自我,因此被剝奪深入自己內在的可能性,沒有機會發現自己還能成為什麼樣的人,變成什麼模樣。」——〈內心的廣袤〉

西班牙鄉間阡陌的景色。

小說改編的電影版將書裡普拉多的一段話做了延伸,原文是「我們離開某處時,總會留下一些東西;人雖已離去,心卻依舊留在那裡。有些事,只有回到原地,才能再度尋得。」電影版以普拉多內心口白的方式,緊接原文在結尾加了一句「……我們在探索自我的時候,會前往某處生活,即使只是短暫的停泊。」其中「探索自我」的英文是「travel to ourselves」,編劇使用「travel」一字的精準與巧妙也讓我感到一陣酥麻。

知道這個故事很久了,但在結束里斯本夜車的旅行後,我才終於接觸原著小說和改編電影,然而書中諸多觀點與自己的思考領域竟是如此契合。這股異樣的親切感正如戈列格里斯被普拉多喚醒一般,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此刻的自己,和抵達里斯本的夜車,以及離開里斯本的夜車,三個不同的時空背景與人物,卻在同一個時間點,也就是列車上那個失眠的夜晚,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撞擊。

夜車又過了幾站,有時候輕輕減速,有時候溫柔停頓,將未上車的旅客接駁到遠方。不知道何時在臥鋪上陷入沉睡,再一次醒來已經是早晨。打開窗簾,讓刺眼的日出陽光裝滿整個車廂,窗外的視野也清晰無比。外面是不同的國度,使用不同的語言與文字,一個「全新的緯度」。列車緩緩抵達馬德里,帶著失眠的倦意步出車廂,一週後我將重返同一個車站,展開下一段徒步旅程:聖雅各之路。

列車終站:西班牙馬德里查馬丁車站(Chamartín)。

「不虛度光陰。在有限的時間裡,做些有價值的事吧。……去旅行,實現多年的夢想;學習一直想學習的語言,讀一直想閱讀的書籍,買一直想買下的首飾,到夢寐以求的飯店住上一晚。總而言之,別讓自己覺得遺憾。」——〈死亡的警告——記住,你明天將會死〉

我依然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鐵道旅遊的方式,但是熱愛旅行這件事情並不會改變,無論向內或向外。

「去旅行,實現多年的夢想……。總而言之,別讓自己覺得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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