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此港連起東與西,而它命定逐漸消逝

16 世紀,葡萄牙人橫渡大洋,打開了全球化的門,來到這個遙遠東方的港口。在它還是世界支點、貿易樞紐的黃金年代裡,東與西碰撞交融出新的族裔、新的語言、新的文化——卻一一在如今無處不在又彼此矛盾的全球化與族群分裂下,瀕臨滅絕


馬來西亞‧麻六甲——在葡萄牙舊殖民區裡,如今流動最快的動能,大概是失業者身驅上滴落的汗水。

(The New York Times)

在令人窒息的高溫下(麻六甲總是這麼炎熱),一群打著赤膊的男人攤躺在樹蔭下,期待能感受到一絲細微的海風,可惜天公不作美。鄰近幾隻小帆船上頭不見划槳,不過也不要緊,反正魚兒也不上鉤。

這個地方並非一直都如此了無生機。事實上,在 16 世紀時,這個位於戰略要地麻六甲海峽的港口,曾是全球香料貿易的樞紐,是連接太平洋和印度洋的世界支點。

早在幾世紀以前,亞洲融合料理(Asian Fusion)尚未成為一種烹飪修辭時,麻六甲便已受到中國人、阿拉伯人、印度人、波斯人、突厥人、葡萄牙人、荷蘭人、暹羅人,以及當地馬來人的影響,發展出屬於自己錯綜複雜的多元文化底蘊;馬來人在此經商開店、在小吃攤填飽肚子,並在這裡的街道上墜入愛河。

馬來西亞麻六甲一艘觀光船駛過,兩旁河岸有步道和咖啡廳。(Adam Dean / The New York Times)

隨著疫情的影響,世界各國紛紛閉關卻掃並開始質疑全球化的價值,麻六甲則提醒著我們,在歷史的長河上,跨足不同海洋的交流總是會帶來榮景和危機。

而這座城市的最終命運或能作為一記警鐘:全球化贈與一些人的繁榮,是無常多變又稍縱即逝的。一座曾經立足全球十字路口的城市,也可能有退居後位的一天;曾經欣欣向榮的文化,也可能瀕臨滅絕。

麻六甲港曾一度是地球上最富饒的港口之一,如今淤泥阻塞;而這座城市則成了一個歷史註腳。肉豆蔻、丁香和肉豆蔻皮——這些開啟了地理大發現的香料,如今隱沒在滿是灰塵的廚櫃裡發霉,而不再是珍貴的商品。

是的,當時也爆發了一場傳染病,那場瘟疫削弱了葡萄牙人對此城市的主導勢力,為荷蘭人和後來的英國人鋪了路,而他們卻青睞其他轉口港,任憑麻六甲日漸衰落。

麻六甲過去富饒多元的證據,如今留存在其歷史古蹟中,吸引遊客乘著掛滿七彩燈泡的三輪車遊覽城市。

馬來西亞麻六甲一處葡萄牙殖民時期的堡壘遺跡。(Adam Dean / The New York Times)

在和諧街(Harmonay Street)上有一座建於 17 世紀的華人廟宇(青雲亭)、一座建於 18 世紀的印度廟(象神興都廟),還有馬來西亞最古老的一座清真寺(甘榜吉寧清真寺),該寺有著中式屋簷、葡式花磚、科林斯柱式,與維多利亞風格的水晶吊燈。不過,21 世紀的今天,麻六甲其中一項多元文化遺產正面臨生存危機:歐亞混血的原住民族克里斯坦人(Kristang,有「信基督者」之意),其名意味著他們多半信奉羅馬天主教。

麻六甲基督堂為全馬最古老且仍在運作的新教教堂。(Adam Dean / The New York Times)
聖彼得教堂的一場婚禮,此為全馬最古老且仍在運作的羅馬天主教堂。(Adam Dean / The New York Times)

克里斯坦人在這座港口城市的黃金年代中多為公務員、漁夫、商人和音樂家。不過在現今馬來西亞社會破裂的種族斷層中,他們的文化正面臨巨大的壓力。

消亡危機

克里斯坦語是一種以葡萄牙語為基礎的克里奧爾語(Portugese Creole),如今正瀕臨滅絕。當地的羅馬天主教教堂則漸漸人去樓空。馬來西亞的法律規範,幾乎就是要求所有與當地主流種族馬來人通婚的克里斯坦人,都必須改信伊斯蘭教。

「我們是將東方與西方串連在一起的人,」35 歲的達里安‧譚(Darian Tan)說道,他從事數位行銷工作,並在與其他幾名歐亞裔合組的樂團裡擔任主吉他手。「但在凡事恐怕都要全球化的當下,我們正處於消亡的危機之中。」

達里安的樂團 Blister 在吉隆坡的錄音室彩排,團員皆為歐亞族裔。(Adam Dean / The New York Times)

2020 年 2 月下旬,馬來西亞獨立以來唯一真正落實的多元種族政府在執政短短二年後便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由馬來民族主義主導的聯合政府,將主張改革的華人和印度人排除在外。新政府中唯一的少數勢力是一個伊斯蘭政黨,該黨長年致力於將馬來西亞變成伊斯蘭教國家。

對於擁有多元種族的麻六甲來說,民粹主義馬來政府的回歸令人憂慮。隨著種族配額制度限縮了華人就讀大學或出任公職的機會,早已有一波波馬來華人移居海外。許多克里斯坦人目前也居住在澳洲、加拿大和新加坡。

大約有 1,200 名克里斯坦人仍住在麻六甲的葡萄牙殖民區,該區域鮮少有觀光客造訪。

麻六甲沿岸正在進行由中國鉅額資助的皇京港改造計畫(Melaka Gateway),批評者認為,此計畫被北京政府用以加強掌控一個地緣政治上至關重要的海上咽喉點。

泥沙全因此計畫被四處搬移,進而趕走了鳥蛤,並打亂了鯧魚和蝦子的遷徙模式——這對幾十年來社會地位逐漸下滑的克里斯坦漁民們來說,又是重重一擊。

「我們並不反對發展,我們反對的是摧毀這一個擁有五百年歷史的獨特社區,」身為當地議員的克里斯坦人馬丁‧德瑟以拉(Martin Theseira)說道,他過去常捕魚並自己醃漬海鮮。

中國資助的皇京港開發案。(Adam Dean / The New York Times)

而位於殖民區中心位置的葡萄牙廣場,實在稱不上是廣場,倒像個停車場,還停著幾個販售葡萄牙風味海鮮的攤販。聖誕節留下的金屬花冠則裝飾著攤販們飽經日曬的招牌。

在炎熱的白天,馬來青年在廣闊的水泥路上兜風,開著他們配有空調的跑車尋找甜甜圈。克里斯坦人搖了搖頭,但他們一籌莫展。

靠近葡萄牙廣場的入口處有一尊耶穌雕像,就像里約熱內盧的那尊一樣。曾經有許多年期間,因為保守派穆斯林視之為偶像崇拜,麻六甲的這尊一直缺了顆頭。2017 年,雕像的頭被接了回去,但還沒有取得合法許可。克里斯坦人擔心如果當地政府向宗教保守派妥協,雕像將難逃摧毀命運。

麻六甲葡萄牙殖民區中的耶穌受難雕像。(Adam Dean / The New York Times)

在一群克里斯坦男人乘涼的樹蔭後,有著原初規劃為「里斯本飯店」(Lisbon Hotel)的一棟巨大廢墟。克里斯坦人本期盼著,大批觀光客會前來參加許多他們的節慶活動。不過,飯店經營落入了馬來人手中。他們不贊同飲酒,也不允許未婚情侶訂房。

克里斯坦人在一場特殊的彌撒結束後,各自帶一道菜一同聚餐。(Adam Dean / The New York Times)

「我們熱愛我們的節慶,」當地議員德瑟以拉說道。「少了紅酒和舞蹈,還算什麼節慶?」

克里斯坦語融合了古葡萄牙語和馬來西亞文法。住在葡萄牙殖民區的菲羅美娜‧辛后(Philomena Singho)在臉書上教授這個語言,以她飾有耶穌受難十字架的客廳為背景拍攝教學影片。她說著一口流利的克里斯坦語,但也不情願地承認,除她以外,只有幾千人真正熟練這個語言。其中更鮮少有人會教給下一輩。

在臉書上教導克里斯坦語的菲羅美娜‧辛后,在麻六甲的家中。(Adam Dean / The New York Times)

「我盡我所能了,但我擔心再過一個世代,這個語言就會幾乎消失,」她說道。

辛后表示她有葡裔、亞美尼亞裔、荷裔、馬來裔和斯里蘭卡裔血統,並補充說還有一些其他族裔。

「我們混得很好,」她說。

在擴張初期,葡萄牙因循傳統而不會將女性送往殖民地(註);反而以減稅優惠或其他獎勵,鼓勵男性與殖民當地的女性通婚,進而促成了克里斯坦族的誕生(英國等其他殖民帝國,就因為重視血統純正而不鼓勵跨種族通婚)。

在葡萄牙於亞洲的第一個屬地印度果阿邦,以及諸如澳門等其他前哨站,歐亞族群逐漸茁壯。

他們的飲食則在殖民文化的碰撞下豐富,像是葡萄牙另一殖民地莫三比克,就有塗滿辣椒的雞肉料理,而這項佳餚則在澳門發展成了用醬油調味的熱門美食。

在麻六甲,一道過去盛行於里斯本的紅酒燉肉,則轉變為用聖誕大餐的剩肉和醋做成的辛辣惡魔咖哩。

如今在馬來西亞,克里斯坦人仍以咖哩和甜肉著稱,又或是彈著吉他的吟遊詩人——一個曾經蓬勃的群體,現卻貶為一種文化刻板印象。

「如果我們還想活過下一個五百年,」德瑟以拉說道,「就不能只靠歌唱、跳舞和美食。」


註:出於種種針對女性船員的航海迷信,加上好望角航線的凶險,葡萄牙禁止婦女出海。而鼓勵男子與當地婦女通婚的政策,則在不到百年間促成了 200 多樁跨族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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