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日常生活不是一個整體:林怡君「自選輯」

藝術家林怡君近期在海桐藝術中心舉辦個展「自選輯」,這個展覽之所以名為「自選輯」,就在於藝術家希望不要把「這個」展覽視為一個能夠統攝展覽中所有作品的「整體」,所以在展覽的層次上,她給了「自選輯」這樣的名稱,意味著不是考量展覽的整體性來組織展出作品。

這次展出的作品在創作時沒有必然的關連,縱使進到展場開始布展,到最後呈現在觀眾面前時,藝術家也尚未完全確定作品間的關係,甚或有些作品的元素幾乎已經進入了另外一些作品意義輻射的空間範圍內。像是關於幣值轉換的《搭訕的理由》,美元與低值貨幣間兌換率轉換而來的運算性腳印幾乎布滿展場空間的一半,並從《填充氣牆》量體層面的意義射程內走過,甚至包圍了《抵抗地心引力》這件缺了鏡子的鏡框作品。但是《搭訕的理由》卻無法與被它侵踏的這兩件作品產生意義上必然的共振。

「自選輯」展場照。(攝影/蔡欣邑)

非整體

當然也有刻意製造的「非整體」。藝術家不讓《Room 1, 2, 3, 4 (intro)》這間錄像作品全部投滿在牆上,而是讓四分之一左右的影像攤在地上(但是牆其實大到足以讓整個影像都打上牆),並在投影到地上的影像邊緣轉角處放上一雙白鞋,彷彿只有踩著才能固定這張攤在地上的影像。鞋子不只讓影像的邊界失去效用,也讓影像與實體物件之間開始具有可交換的關係,甚至有機會向《搭訕的理由》的腳印延伸出去。

透過積極地拒絕給出整體感與破壞邊界的行為,藝術家刻意地讓作品本身、作品與作品之間、作品與展覽之間都維持在相對開放、尚具有變動可能性、未被某個整體先行決定下來的狀態。這樣的狀態,對藝術家來說,是在所有層面上都會發生的。換句話說,只有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而言「日常生活」與「生命」本身就是開放的,而非一開始就決定好的,甚至不一定朝向某個必得被完成的使命,否則我們無法允許「新」與「突然」的遭逢,就像不小心就會在通河東街撿到一張被命名為《通河東街一段與二段路口》的傳單一樣。

開放性的生成方式

隨手拿起手邊的餐巾紙開始塗抹,螺旋狀的線條向外拉伸,有時候是較短的幾道弧線,有的時候必須纏繞幾個圓圈。關於每個螺旋的高度,好像無意識中都先是低的然後持續變高,到底應該停止在哪裡呢?有時候起筆的位置距離前一個螺旋太近,卻又捨不得放棄已經到來的手感與情緒,那就讓這個螺旋疊上另一個螺旋吧。

慢慢地,這些螺旋好像有了屬於自己的狀態,已經不再是線條、圓圈與螺旋,他們好像自己有了的平面與結構,開始與未被塗滿之處做出區別,那邊白色的部分與這邊藍色較多的塊狀彷彿開始有了各自的情緒,餐巾紙的平面就這麼慢慢地立體了起來,好像有了天空的感覺。

那麼,今天就到這裡吧,把這片藍天帶回家好了,說不定有機會在哪個展覽展出。

——這是順著《藍天》這件作品的線條與布局而來的、對創作過程的擬想,呈現意象與狀態的生成性(generative)特質。在這個作品中,我們看到的不是從特定觀念或目標出發、找尋不同的媒材探索材質潛力以達預期中之表現力的創作過程,而是相反地,不管是紙面上塊面的生成還是不同網絡糾纏的型態,甚至是畫面情緒的誘發,都是在彼此類似的螺旋不斷地重複與疊加的過程中才露出端倪,有的有機會在某個區域持續擴展,有的只出現了些許的可能性卻在下一步停滯了。

《藍天》,原子筆手繪於餐巾紙上,2020 年。(攝影/蔡欣邑)

結構性進展的動力不來自觀念的落實、或媒材潛力的實現,而是來自持續疊加的、並允許偶然性的生成方式。這種開放性的生成方式並不受限於一個先驗的世界、既定的過去或特定的未來,而是允許過程中的偶然與臨時的遭逢,並因著這些機緣隨時改變的路徑,就像非整體的生活與生命一樣。

鬆弛的符號
與潛在的意義關係

因為在這樣非整體的生活與生命之中的東西不一定都一定要具有意義,所以也不一定要被命名,就像那雙踩在影像邊緣上的白鞋一樣。它是一件作品,但它是一件沒有名字的作品,是一件連「無題」這種名字都不需要的作品。沒有名字意味著我們無法將它與其他作品區別開來,我們甚至無法將它與世界上的其它事物區別開來,因為它沒有讓我們可以辨識的、專屬於它的名字。

展場中沒有命名的作品,和攤在地上的《Room 1, 2, 3, 4 ( intro )》投影。(攝影/蔡欣邑)

在林怡君所「創造」(我們用「創造」一詞合適嗎?或許我們應該使用「路過」、「經過」?)的非整體性的生活與生命世界裡,符號不再需要這麼緊張,因為它們不必緊緊地貼著意義的生成。就像《Apple, Alice, Appearance, Arrive, (We) Are, Anode, Angle, Ambivalence, Ambulance, Anyone, Abeyance, Anytime, Awake, Avarice, Appendage, Ankle, Architecture》這件創作過程中不小心破掉、卻又以現在的樣子被展出的作品,在 A 與 E 玻璃之間的距離至少有這麼多潛在的可能性,但是就讓它們維持這樣吧,甚至連這件作品附近那些不小心沒有撕乾淨的殘膠,或被刮傷的支撐用發泡板,藝術家也認定它們可以放進作品中。

《Apple, Alice, Appearance, Arrive, (We) Are, Anode, Angle, Ambivalence, Ambulance, Anyone, Abeyance,Anytime, Awake, Avarice, Appendage, Ankle, Architecture》, ( re-made ) UV 印刷於二毫米玻璃片、高密度發泡,2020 年。(攝影/蔡欣邑)

難怪左邊牆上的《A LEFT WALL》與右邊牆角的《A RIGHT CORNER》這兩件作品中,我們只見 ALEFTWALL 與 ARIGHTCORNER 這些字母散落地貼在牆上,沒有刻意想要引起我們的注意或一定告訴我們什麼。或許,這才是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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