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在岩壁上舞蹈:一名登山者與攀岩邂逅的故事

乍看之下再正常不過,但其實,這標題本身是個弔詭。

若在台灣以外,世界上其它地區,聽見這句話的人,第一個反應想必會是:一名登山者不就一定是名攀岩者嗎?

會有這個現象,跟詞彙的指涉對象脫不了關係。在台灣,登山幾乎泛指一切在山區發生的,具有運動性質的活動。但以英語為例,卻有至少 6 個名詞來指涉這些都在山區進行,看似大同卻有小異,而在台灣的中文日常語境都會以登山(或爬山)稱之的活動。

健行與登山

Hiking,較常見的精準翻譯是健行,指的是輕裝一天的步道行走。例如各位去陽明山上的步道走走。

Trekking,台灣也翻成健行,但特指多日要過夜的健行,通常有山屋可供住宿。在台灣像是登玉山。

Backpacking,台灣還是譯成健行,精準一點會說「重裝健行」。指的是在較為荒野的環境進行的多日健行,一切裝備包括炊事的鍋子、爐具,以及睡覺的睡袋、帳篷,都得靠自己背負。典型的就是比較進階的長程百岳縱走。

Off-Trail Backpacking,台灣稱為探勘,顧名思義就是在沒有路徑的地方,開出屬於自己的路,去到想去的目標點。

基本上大學的「登山社」在幹的都是上述事情。但在英文中,「登山」所指的,卻是非常限定的概念。北美 Mountaineering ,或歐洲 Alpinism 這兩個名詞才是英語世界真正的「登山」。它們專指在雪線以上進行,需要繩索及技術輔助,且需要四肢並用進行的「攀爬」。攀爬的介質可以是岩石、冰、或是雪。

語言的發展,必定與使用者的生活環境息息相關。愛斯基摩人有數十個詞彙,去指涉不同樣態的「雪」,但他們的傳統語言中,鐵定沒有沙灘跟比基尼。同樣的,也許因為台灣位處亞熱帶,雖然高山林立,但只有冬季的間歇降雪,甚少白頭。另一方面,可能由於地質特性,台灣的山容不像登山運動的發源地:歐洲阿爾卑斯山脈那樣,充滿猙獰裸露的岩峰,而是較為和緩翠綠的連綿山嶺。在生長土地的所見,形塑了我們對「山」的理解與想像,那也就不意外我們對「登山」賦予的內涵了。

至於攀岩,本身就是從歐美二個多世紀的登山歷史中,發展出的一門技術。阿爾卑斯有許多令人望而生畏的岩石角峰,要登上這些山頂,攀越岩壁就是必經過程。所以在 20 世紀八〇年代以前,攀岩從來不是一門獨立運動,而是登山這套技藝的其中一環。對歐美登山者而言,攀岩就是銘刻在肌肉記憶深處的本能。

反觀台灣早年的山林探索,甚少需要面對岩壁的阻擋。反而是篳路藍縷的披荊斬棘,較能代表台灣山域的樣貌。所以台灣的登山者,大多不知攀岩為何物。其實我們的登山者,比較接近歐美語境的健行者。

橫亙眼前的岩壁

作為台灣山林的孩子,我的登山啟蒙自然也在這塊土地上發生。曾經,我也認為以步行的姿態,漫步於樹林與箭竹草原間,就是登山。若非我的啟蒙教練歐陽台生,我可能會這麼以為下去。他在 1990 年代初期,就隻身到加拿大,成為第一位在那裡受登山系統訓練的台灣人。之後,他在我就讀的全人中學擔任登山專任老師,於是也將那些海外大山的冰霜風雪,帶進我年少的眼中。

我相信,人有某些部分,來自他最本質的屬性。有人天生就被某些事物召喚、吸引。就像莫札特碰見音樂,梵谷拿起畫筆,喬丹摸到籃球,霍金沉思宇宙的神祕規律。但在台灣當代教育底下,一個一個獨特靈魂,在教育的集體化思維中,被抹成齊頭一致的樣貌,然後就忘卻了那些來自內在,最幽微深刻的衝動。

我很幸運,生在一個經濟無虞、開放包容的家庭,讓我就讀一所自由的體制外中學。在這,我遇見了撼動我靈魂深處的事物,並得以呵護它茁壯長大。

從 2004 年第一次去到阿拉斯加的荒蕪冰原,登上北美之巔的迪納利(Mt. Denali)山頂,我的人生軌跡就以世界各地的高峰為座標,向前開展。但作為初學者的頭幾年,我所踏足的,都是些只需仰賴雙腳不斷邁步,終究能登頂的簡單山峰。這樣的山峰在登山語彙稱為「健行山峰」(Trekking Peak)。

轉捩點在 2015 年,我入選了歐都納八千米攀登隊,與夥伴們來到喀喇崑崙山脈的迦舒布魯 I 號峰 (Gasherbrum I)。這是一座鮮少有人踏足,至今只有 200 餘人登頂的冷僻巨峰,世界排行十一,高達 8,068 公尺。

在迦舒布魯 I 號峰,我們必須攀上一面約莫 100 公尺高,橫亙眼前的岩壁。(張元植提供)

經過近三週的努力,我們終於推進到接近 7,000 公尺的位置。在那裡,我們必須攀上一面約莫 100 公尺高,橫亙眼前的岩壁,才能在它的頂上闢建關鍵的三號營地。

山上除了我們的隊伍,只有另一組三人小隊。這三人中的兩人都大有來頭,分別來自西班牙及法國,均是現役世界頂尖的攀登者。在我們看著眼前的岩壁躊躇不前時,他們三兩下就攀爬而上,放下一條固定繩索讓後來者能夠跟上。但以當時的能力,我知道就算有那條繩索,我也沒自信能安然度過眼前這關。

幾經思量,我退縮了,決定放棄這趟遠征近一個月的成果,回到台北溫暖的家。畢竟現實擺在眼前,存續生命比盲目向前來得重要。

這是一次血淋淋的經驗,我在「登山」這個世界的弱點,被赤裸裸的揭露出來:我不具備攀爬山壁的能力。那些我所嚮往,且必將邁向的垂直世界,還不是我能夠進入的維度。比起那些「真正的登山者」,我就像一隻二維世界的低階扁平生物,只能可笑的在平面蠕動。

過重與不協調

回到台灣後,我開始走進散落台北各角落的攀岩館。

攀岩在 1990 年代逐漸脫離登山,演變為一門獨立運動。最大的改變就是,出現由塑膠等材質製成的人工岩塊,將之鎖在不同角度及高度的牆壁上,就成為方便親近的運動場地。從此,要鍛鍊身手,或只是簡單享受攀爬樂趣,不再需要千里迢迢往山上跑。攀岩成為都市健身運動的另一種選項。

其實我從國中就有斷斷續續地接觸攀岩,就讀的大學甚至擁有台中最好的攀岩場地之一。所以我應該對攀岩應該不陌生,甚至就算頗擅此道也屬正常。但情況非如此。

攀岩是一門現實的運動。在身體條件上,非常強調「肌力/體重比」。為了對抗地心引力,必須使用身體的每一塊肌肉,以及各種技巧,讓自己在垂直,甚至外傾的牆面往上爬。進階點,甚至會倒吊在與地板平行的天花板。可想而知,體重愈重,在牆上就愈不吃香。每一公克的體重,都是多一分負擔,讓雙手更早脫力顫抖。所以,攀岩者要嘛是個竹竿般的瘦子,輕若無物;要嘛就是擁有強悍的肌肉,有更大的力量將自身固定在岩壁。抑或者,兼而有之。在這個運動中,脂肪毫無用處。

另一方面,協調性亦無可取代。攀岩者必須試著動員許多平時用不上的肌肉,使用一些特殊的發力方式,讓自己維持微妙的平衡狀態。唯有如此,方能在與地心引力戰鬥的過程,省下最多力量。優秀的攀岩者攀爬時,那種和諧,彷彿身體與岩壁融為一體的姿態,只能以優雅形容。無怪乎有人將攀岩稱為岩壁上的舞蹈。

可惜上述條件我都沒有。在立志精進攀岩之前,我是個體脂沒低於 20% 過的準胖子。同時,可能因為早產的緣故,我的平衡與協調性,都在光譜中「差」的那端。小時候打籃球,是胯下運球都會打到腿而彈走的那種人。

所以早年接觸攀岩時受了不少挫折。許多別人好像不用思考的動作,我就是不知道如何讓身體呈現相同的姿態,畫虎不成反類犬,爬得歪七扭八。常常爬沒兩下,手指就沒力到連握都握不太起來。當其他人在岩牆上研究如何「解題」時,我只能坐在一旁沒力的看這一切。

加上這又是個崇尚陽剛與強者的運動。攀岩場中,所有人的目光焦點,永遠是那些邊嘶吼邊飛來飛去的高手。若你不是高手,就是頗有姿色的妹子。

還記得剛開始跟女友一起去一間岩場練習攀岩的時候,女友有條攀岩路線爬不上去。旁邊一位高手看著就過來親切地指導:「來,手抓這邊。」「對,然後腳踩那邊唷。」我看著想說這人是位好人,於是也湊過去請教請教,沒想到高手看了我一眼說「喔你出手抓住就好了啊。」然後就走了。

幾次下來,我愈來愈少攀岩。

人工攀岩場。(張元植提供)

逆水行舟

不過,在 2015 年那血淋淋的經驗後,我逼著自己進入攀岩場。我告訴自己:如何定義「熱愛」一件事物,就是能夠為了它,去做不喜歡的事情。既然我想在登山的垂直世界變強,攀岩就是必要的。

好在,女友喜歡攀岩。就算再邊緣,我都還能找女友去岩場,無論是在高達 10 多公尺的上攀牆互相確保,還是在 3 至 4 公尺高,下有軟墊的抱石場一起琢磨攀爬動作,總歸有個能在這條路上一起前進的夥伴。久而久之,也認識了一些攀岩的朋友。

一段時間後,我發現一件事情:攀岩是必須持續、規律投入,才能變強的運動。一但這個規律中斷,那進度並非停滯,而是以比進步還快的速度退步。

但偏偏,我以健行嚮導為業。這是一個非常不穩定的工作,常常連續十來天賦閑在家,這段時間就能勤跑岩場。但一接到工作,就會連續一、兩週,在台灣各山脈之間漂泊。於是之前那十來天好不容易累積的一點進步,又盡付流水。

逆水行舟,我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詞描述攀岩。

不過,那些片段的練習不會什麼都留不下來。就像前面所述,攀岩能夠拆分為肌肉力量以及身體協調兩部分。每當一段為期兩、三週的工作結束,儘管肌肉的力量及耐力歸零重來,但那些如何擺放身體才是最平衡省力的技巧,以及發力的方法,就像騎腳踏車,內化在神經反射中,過再久都不會遺忘。

我就以如此進三步、退兩步的節奏,龜速的在攀岩世界成長。頭幾年,這種成長幾乎難以發覺。但當時間尺度拉長,我再去感受自己現在的身體,卻驚覺,這五年多來累積的變化,不可謂不大。

最明顯的差別,在於對體感的掌握。以前,我只能很粗略地讓身體大區塊的肌肉作動,但是攀岩開啟了我對身體的感知力。現在,我能夠比較細膩的操控肌肉,在小範圍做出較為精密的動作。大概就像機器人從只能揮拳,進展到能夠執行微創手術。

同時,我也能更清晰感受身體傳達的訊息,更瞭解它的界線。哪些動作是我能做,而哪些又是做不到的。這是一個重新認識身體的過程。當我透過攀岩,開始與自己的身體對話,這才發現我有多不瞭解這個已使用二十多年的軀殼。而這個與身體重新建立連結的過程,是非常美好的。

更核心的改變,在內在層面。

攀岩是個不斷解謎的過程,就這方面而言,可說是一種結合了身體的益智遊戲。

當眼前只有有限的岩石特徵可供抓握、踩踏時,該如何調整姿勢,以求讓自己固定在岩壁上?接著開始思考,如何從這個姿勢,往上抓住下個點?抓住以後,該如何擺放雙腳?接著又該如何讓整個身體協同向上移動,直到下一個不會摔下來的穩固姿勢?當摸透了這條路線的每一個姿態與動作,這時又要思索,如何調節力量的使用,何時要休息?何時又要一鼓作氣?直到最終,將整條路線串連起來,就完成了一個「題目」。

某程度上,攀岩就是運用肢體與思考,與這些題目對決的過程。愈是困難的謎題,在投入時間與努力解開之後,滿足感愈是無與倫比。

現在我可以很自在的回想,當初不喜歡攀岩的理由,其實是自己在這個領域比不上太多人。當弱者的感覺總是不好的,沒有人喜歡自卑。

但透過攀岩,逼使自己與身體相處幾年後,我發現,光是與身體對話,仔細地瞭解它,本身就是一件迷人的事情。隨著時間,一絲一毫慢慢累積,逐漸意識到,比起昨天,今天的我又前進了些,這種滿足感反而更加真實。

當不必透過與他者的競爭,就能建立對一種事物的喜愛,這喜愛才更純粹。當意識到這點後,我才發現,曾幾何時,我已不再抱著「我要變強!」的心情走入岩館。如今,當我穿戴好裝備,繫上繩索,套上岩鞋開始攀岩,只是因為我喜歡。由此開始,我終於得以真正享受攀岩迷人的地方。

人造與鬼斧神工

在人工攀岩場裡的路線是由教練或工作人員設定好的。但有一句話這麼說:「在室內攀岩,最終是為了回到戶外。」

在室內,你抓握的「岩塊」畢竟都是人工造物。但當來到戶外,實際站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崖壁底下,感受又截然不同。

人的想像力有限,但造化的可能無垠。風雨的侵蝕、氣溫的波動,岩石都默默承受。表面隨著歲月蝕刻留下的各種鑿痕,就是幾近無限的攀岩謎題。

不同的岩石擁有不同性格,需要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對待。東北角的龍洞,是台灣最有名的天然岩場。座落在鼻頭角以南的海天一色間,那棕黃的岩壁是堅硬的四稜砂岩。這樣的岩石粗糙且充滿裂痕,可以讓攀岩者施展全面的技巧:從精采的天花板動作,到利用內傾岩面上的小結晶攀爬。而岩壁的裂隙,更是「傳統攀登」愛好者的嚮往。沿著裂隙,熟稔傳統攀登的攀岩者,幾乎可以去到任何地方。那是人類在地表移動的終極自由。

位於東北角的龍洞,是台灣最有名的天然岩場。座落在鼻頭角以南的海天一色間,那棕黃的岩壁是堅硬的四稜砂岩。(張元植提供)

位於台南的關子嶺,則是截然不同個性的石灰岩。這種被地殼運動由海底抬起的石頭,灰撲撲的,質地就像珊瑚礁那樣刺手。石灰岩本身光滑而欠缺節理,只能以人工錨栓作為確保支點。雖然不像利用天然裂隙建立支點的傳統攀岩自由,但石灰岩質地較為柔軟,因此在萬古歲月中,被大雨侵蝕成各種巧奪天工的型態:各種深淺大小的孔洞、各式形狀的石條,甚至還有鐘乳石柱。這是攀岩者釋放自身成見,全然接受來自造物考驗的時刻。只要用心尋找,石灰岩永遠可以給你超越想像的全新謎題。

台南關子嶺的石灰岩,被大雨侵蝕成各種巧奪天工的型態:各種深淺大小的孔洞、各式形狀的石條、甚至還有鐘乳石柱。(王引寧提供)

對我而言,除了那源自自然雕琢的無盡可能,攀爬天然岩壁還意味著,透過觸摸,我們正以最親近且卑微的方式,與浩瀚的大地對話。

常常,當我們攀爬一面困難並介於能力極限的岩壁時,會有一種被整到快死的感覺。因為高度、因為對自己能否做到下一步的不確定,恐懼悄悄自心底深處蔓延。此時,視野變窄,但眼前的難關被無限放大。有時,只是一個起身伸手,就能摸到的抓點,卻顯得遙遠無比。這個時候,我們作為人類的自傲消失了,只剩匍匐在殘暴的岩壁陰影下求生的渺小奢求——登臨岩壁之頂意味著已不是征服,而是一種逃出生天。

微妙的是,每當將攀登繩扣入岩壁頂端的固定點,確認己身安全而鬆了一口氣時,邊感受著體內正逐漸撫平的腎上腺素,邊回頭一看,高處的景色讓人有種釋然之感。此時的岩壁,又彷彿從嚴酷的暴君,瞬間化為一名和藹的長者,向你娓娓道來世界的寬闊。

高處的景色讓人有種釋然之感。此時的岩壁,又彷彿從嚴酷的暴君,瞬間化為一名和藹的長者,向你娓娓道來世界的寬闊。(張元植提供)

至此,一切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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