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智信的物件系統考古學

羅智信最近在谷公館有一檔名為「不存在的蝸牛」的展覽,展出《水、麥芽、啤酒花、米、酵母》與《同步水槽》等作品。展場地上濕濕黏黏的,甚至在比較熱的時候,地上會有啤酒味的蒸氣飄散開來。入口腳踏墊上的中英文文字都是作品的名字《水、麥芽、啤酒花、米、酵母》,啤酒恰恰好就是由水、麥芽、啤酒花、米與酵母⋯⋯等這些原料,在適當的製作條件下,經由化學反應製作而成的。地上灑了一地的濕黏液體,藝術家無論如何卻不直接點出「啤酒」,而以啤酒製作的原料來加以命名。或許我們必須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在我們覺得相對明顯的狀況下(這是啤酒的釀造原料),藝術家遲遲不提出關於「整體」的「名字」(即啤酒)?

從同樣的問題意識出發,但是被藝術家反向操作的是《不存在的蝸牛》這件與展覽同名的作品。作品名稱大剌剌地提醒我們:展場有蝸牛,可是我們遍尋展場卻找不到任何蝸牛的痕跡,原來藍色的蝸牛殼早已成為作品中藍色顏料的一部分,原料與「整體」的名字之間的距離,恰恰是藝術家這次谷公館展覽希望提出的概念:分解。

「不存在的蝸牛」展場照,2019。(藝術家提供)

我們能不能把整體分解成各個部件之後還維持整體的效果呢?作為「整體」的「名字」(或者更精準地說:「命名」這個動作)是否先行決定了我們對於「物件」為何的想像?當我們以為有蝸牛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就預設了要在展場中「看到」殼狀軟體動物,而不會想到原來它已經成為顏料的一部分?當我們看到啤酒花、麥芽與酵母這些作為標題「文字」的時候,我們是否無法第一時間會意過來,原來它們只是過程中使用原料或催化劑,而不是黏稠液體般的最終產物(物件)?

在這次的展覽中,藝術家提醒我們:「名字」與「看見」間的關係,原來不像我們所以為的那麼「直覺」、直接且沒有疑義。日常生活中我們往往依賴統攝所有部件的「(整體的)名字」來進行溝通,而不需要一再地回到對於每個談論對象的重新定義。

物件與系統

或許我們可以用「物件系統」來指稱羅智信長期關注的「整體與部件間的關係」。藝術家非常在意日常生活中不同物件的使用方式,看似簡單的作品幾乎都是經過長時間的媒材測試、物件找尋、裝置方式的思索,往往在非預期的時刻遇到對的物件,作品就此成形。「漂流城市」系列就是明顯的例子。作為一個常跑美術館與畫廊看展的藝術家,羅智信往往在展出的作品之外,還注意到展示空間中的其他物件,特別是掃把、水管、桌子、櫃子⋯⋯等等,特別是顏色各異且使用痕跡明顯的水桶:不管是接漏水還是掃除使用,都讓藝術家覺得,就「濕熱多雨的南方島國」對「強調溫濕度控制與潔淨的白立方空間」的逆襲來說,水桶是再明顯也不過的象徵了。

2012 年羅智信在寶藏巖駐村時恰好遇到梅雨季,房裡滴滴答答地漏水,傍山而築的聚落型態讓駐村的空間除了漏水之外還充滿各種在鐵皮屋頂、山坡水流、屋邊溪流流竄的水聲,甚至是除濕機的水聲。他撤退回家時恰恰發現一張之前在朋友家淹水時拍下的照片,畫面中的沙發被磚塊墊高,比較高價的物件成堆堆在價格較低的物件上,也讓他想起了在宿舍漏雨時,利用簡易塑膠雨衣導流漏水一事。他發現,物件往往會隨著不同使用脈絡而改變其功能性。像是磚塊跟雨衣就在前述兩件漏水事件中,轉換了它們在日常生活中被慣性認知的內涵,而成為墊高與導流之物。

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在寶藏巖做了第一個版本的《漂流城市》,將椅子疊在桌上,椅子上又放了電視,電視上放了書以及被綁緊的床巾、枕頭與被子。旁邊一條水管從屋頂接下來,地上淌流著一灘雨水。接著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與廣東美術館的兩個版本,在表現手法上雖然差不多,但是由於在美術館能夠動用的物件更多樣,所以形式上顯得更多元。

《漂流城市》廣東美術館展場照,2017。(藝術家提供)

用包裝膠膜捆起來的書籍與辦公室檔案夾被放在作品箱上、本來拿來隔絕空間的養生膠帶被拿來接水,接上水管把水引流到水桶中。在這樣一個漏水導流系統中,物件的功能性隨著系統而改變了。或更清楚地說:每個物件的角色與功能性是被「系統」所決定的,這些物件並不全然扮演我們日常生活理解它們的角色。不同於杜象(Marcel Duchamp)「現成物」(ready-made)式的物件理解,羅智信作品中的物件是隨著不同系統而改變身分的「系統性物件」。

正是這樣,2013 年《即使他們從未相見》中兩顆外表看似一樣,品種卻全然不同的西瓜,在當時為呼應「身分系統」於同一性層面上的建構,所以仍然取用了西瓜的外表,而在今年的展覽中,兩顆西瓜接受了「名字系統」的挑戰,抽象到只剩帶子的紅色與黃色。

《即使他們從未相見》鳳甲美術館展場照,2013。(藝術家提供)

形式與功能

對於這樣一種「整體性的系統」,在歷年來的創作中,羅智信嘗試了不少的隱喻模式。最顯而易見的例子,是《晚宴》。藝術家利用不同的食物來插花,變成各式各樣的盆景,從造型上來看煞有介事,卻全然不同於花藝原本所設定的具體而微或裝飾這些目標。

對我們來說,盆景可被視為「整體性系統」的隱喻,而抽空花藝精神的盆景造型所維持的,是「形式」層面上的控制力。在功能系統與形式之間,路易.蘇利文(Louis Sullivan)提出「形式永遠追隨功能」作為物件與建築設計的原則;不同於此,羅智信透過作品提出了「形式控制功能」這個雖然不甚穩定,卻得以暫時成立的命題,為感知層面上得以發展過渡功能的「藝術」找到了屬於自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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