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0
這天是 10 月 10 日，半夜從冰島搭乘早班廉航抵達格拉斯哥國際機場，若不是入境大廳牆面上一張蘇格蘭高地風景的大圖輸出海報，單從飛機上看見的單調地景和陰暗的天空，好像無法讓大腦產生時空已然位移的知覺。離開攝氏零度的冰島，來到十度的蘇格蘭竟覺有點悶熱，斗大的汗珠從前額流下。往後幾天的高地徒步之旅充滿未知，這喚起前一年走太平洋屋脊步道（PCT）時的感官記憶：焦慮、不安，並帶點興奮。機場裡來來往往的遊客很多，不少人身上扛著健行用的登山背包，似乎往一樣的方向前進。發覺他們臉上的表情和我一樣，像是拿到遊樂園入場券的孩子，等待驚奇發生。
西高地步道（West Highland Way ，簡稱WHW），全長約 154 公里，是蘇格蘭距離排名第二的大眾長程步道，也是當地公認景色最優美的路線，吸引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前來體驗高地之美。南由距格拉斯哥（Glasgow）北邊十公里的小鎮米爾蓋（Milngavie）出發，一路向北，途經羅夢湖國家公園、格倫科峽谷和不列顛群島最高峰本尼斯山，穿越蘇格蘭高地最精華的景區，抵達依傍林尼湖畔，自古被稱為「高地門戶」的威廉堡（Fort William）古城。
步道加上起終點共有十三個補給站，間隔最短三公里，最長二十四公里，若不想野營，每個站點都有背包客棧或民宿可過夜，也幾乎都有小型商店能補給物資，所以不需要背負太多裝備和食物，是一條可以輕裝上路的簡單路線。加上坡度起伏不大，平均大概一星期即可完成。只是這回時間有限，無法走完全程，僅取尾段，由倒數第五個補給站奧奇之橋（Bridge of Orchy）出發，預計花三天時間走完約六十公里路程抵達終點。
從機場搭乘巴士到格拉斯哥市區，趁轉乘到奧奇之橋的空檔進行整裝。在陌生城市採買食物、裝備，搭上大眾運輸工具前往步道口，以及路上聽不是很懂的外國語言（特別是會讓腦袋打結的蘇格蘭腔）讓我焦慮地悄悄拉緊背包腰帶。種種徒步旅行的忐忑和惶恐，都是好一陣子沒有經歷的事情了，但也正是這種情緒才能勾引出那些美好回憶，就像重返森林的兔子，心情難免激動。
往奧奇之橋的路程有四個小時，一路醒醒睡睡，窗外始終陰雨綿綿，典型的蘇格蘭氣候。手機上的氣象預報顯示連續一週百分之百的降雨機率，預料走在廣闊的荒野讓溼冷的秋雨淋在身上不會是太有趣的事情，若是在過去早就萌生退意，但 PCT 的經驗告訴我，身體愈痛苦，心情就愈痛快，這些只是小菜一碟而已。晚上看了民宿提供的《白日夢冒險王》DVD 回味冰島的風景，沒多久後就沉沉入睡，沉到睡在窗邊下了整夜暴雨都渾然不覺。
Day 1 :
從奧奇之橋到國王旅舍
民宿媽媽就和我們住在同一棟房子，一早準時在約定好的七點半敲門提醒吃早餐，隨後立即退身回廚房煎蛋。溫文有禮又維持最低限度的打擾，似乎就是傳說中的傳統英式管家服務。熱咖啡、熱吐司和新鮮的水果，早餐時間十分美好，美到真的很不想出門面對淒風苦雨的折磨。可是人都來了，該面對還是得面對，整裝後走出民宿，在紛飛的細雨中埋首，開始了接下來的二十公里路程。
一踏上步道就是一堆爛泥，小徑直接變成水道，深度高過腳踝。看見身後有人直接撤退改走馬路，應該是出發第四天的徒步者，猜想是已飽受冷雨風霜而失去耐性。這也難怪，任誰都無法在這一望無際的荒原忍受連日無情的大雨。
蘇格蘭高地是一塊地質年代相當久遠的高原，古老的岩層被冰川與河水切割成細長的峽谷與無數零碎的湖泊，地勢起伏平緩，放眼望去像一整片枯黃的牧草，只是沒有羊群也沒有人跡，更沒有特別突出的山峰，只有連綿的丘嶺不斷往外延伸。而迷濛的雨雲彷彿緊貼著地面，偶有陽光突破雲霧而映照出閃閃光輝，細細的雨絲像舞動的綢緞。
路邊午餐後雨逐漸變小，竟然開始放晴，天空出現一道顯眼的彩虹。微風吹拂，心情為之一振，當時走 PCT 的回憶一幕一幕湧現，特別是華盛頓州喀斯喀特山脈那一段，潮濕、陰冷，肌膚的觸感幾乎和當時一模一樣。爛泥巴、碎石子路和雨後的彩虹，一切一切都是那麼令人熟悉、那麼令人懷念。
出發後六小時後抵達「國王旅舍」（Kingshouse），這是地名，也是一棟超過百年的古老旅店，但在整修期間只能入住隔壁一棟嶄新的背包客棧。有餐廳、酒吧和熱水淋浴間，四人房上下舖，一個床位二十五英鎊。洗完澡到茶水間煮麵吃，也入境隨俗喝了一堆英國茶。
茶水間除了我跟呆呆，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徒步者。美國人、以色列人都聊過一輪後，一位年輕的法國男子進門。他曾與台灣女孩子交往，所以會一點基本的中文，最擅長的句子是：「我想喝珍珠奶茶。」天南地北亂聊一陣後，問他出發第幾天了，他說從起點出發已經第五天。隨後得知我們選擇從尾段出發後，他突然正色道：「你知道嗎？你們做了一個非常好的決定。」
「怎麼說？」我歪頭問道。他先左顧右盼一會兒，然後小聲地說：「這麼說對蘇格蘭人有點抱歉，但我真的覺得這條步道沒有想像得那麼美……直到今天！從奧奇之橋開始的景色是我這五天以來看到最棒的！」
Day 2 :
從國王旅舍到金洛赫利文
這天只有十四公里路要走，為了怕太早抵達下一個小鎮，所以決定睡到自然醒再好整以暇地出發。結果同房兩位大叔很早就把我吵醒，兩個人低聲細語在討論些什麼事情，睡夢中聽不是很懂，但隱約可以辨識為：已經淋了好幾天的雨，感冒有點嚴重，決定放棄行程，改搭公車前往終點。祝他好運。
約莫十點才出發，斬斷對室內暖氣的眷戀，直接迎向風強雨驟的高地山谷。走過五公里幾乎與公路平行的緩路之後，接下來有大約兩公里，號稱「惡魔階梯」（Devil’s Stairs）的連續爬坡。名字很嚇人，但其實比雪山的哭坡還簡單，真正讓人困擾的其實還是間歇的降雨，連停下來吃午餐的空檔都沒有，只能苦中作樂，思忖進了小鎮該吃什麼料理來犒賞自己。
鄰近的格倫科峽谷是電影《英雄本色》和《007：空降危機》的取景地，蒼涼、飄渺又無比壯闊。而據說西高地步道這路段的風景與之相比也毫不遜色，閉上眼睛仿佛可以聽見莊嚴威武的蘇格蘭風笛聲（但其實只有瀟瀟的風聲）。
距離小鎮最後兩三公里，步道進入針葉與灌木交織的樹林後，單調的景觀終於出現改變。蘇格蘭高地秋天的顏色非常柔和，也許是因為水氣充沛的緣故，霧濛濛地像加了一層濾鏡，彷彿稍不注意就會走進柯南道爾書裡陰晦潮濕的場景，或是發現自己的影子跑出去玩耍了。出生蘇格蘭的在地作家，會寫出這樣的故事正如天下的落雨一樣，毫不令人意外。
早早抵達金洛赫利文（Kinlochleven）這座人口規模僅一千人的百年小鎮，石砌的小屋林立在奔騰的利文河周圍，家家戶戶的煙囪飄出壁爐的白煙，一縷一縷往天上飄去，和從天而降的紛飛細雨相聚融合，然後消失。時間在這裡是靜止的，是旅遊指南會草草帶過的地方（或許也不不曾提及），但是它既優雅又樸拙，只要高地的陰雨不要停歇，它便能永遠保持神祕。唯一讓人失望的是，鎮上餐廳炸魚薯條的味道太平淡了。
Day 3 :
從金洛赫利文到威廉堡
徒步最終日，這天是黑色星期五，步行里程有二十六公里，我們不敢懈怠，在背包客棧附設的廚房用完早餐就退房了。其實若不打算自炊，沿途的旅店都有販售一袋六英鎊的食物，裡頭有三明治、水果和薯片、巧克力棒。但經過前一夜炸魚薯條的經驗，發現對英國食物好像不能太信任。
雨很大，可說是三天以來最糟的天候，溪水暴漲，路面隨時都有積水，如果不是穿了防水襪，真不知道要如何克服。走了快八公里雨才稍微變小，坡度減緩，步道進入一條風景優美的縱谷，兩旁的草原有放牧的稀疏羊群，經過幾座頹圮的廢棄石屋，是相當著名的歷史遺跡。正覺得進入狀況時，前兩天認識的以色列情侶竟然往反方向走來。
「怎麼了嗎？」我問。「天氣太糟糕了，我們要撤退回鎮上。」男生回答，女生頭也不回默默走開。其實最苦的上坡已經結束了，接下來都是很輕鬆的路段，心中不免為對方感到可惜。
個人認為，徒步健行之所以迷人，除了可以走進大自然欣賞美景，也能在腦子裡留下許多自我對話的空間。但其實還有個鮮少被提及的理由，就是「終點」這回事。專心調整呼吸、步伐，照顧身體，適時補充食物和營養就能預期可以走到步道的終點。這太簡單了，只要不打算停下，就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它不像總是懸而未決的工作報告、考試或惱人的糾紛，彷彿永遠沒有徹底解決的一天。一旦腦子接受事情已妥善解決，就能將它收納到美好的記憶抽屜裡，心情當然會覺得無比輕鬆。
很快地，經過本尼斯山後，步道接回一般的馬路，車潮人潮慢慢往威廉堡（Fort William）的方向湧聚。只是這四公里的人行道像是酷刑，路面很硬，走起來腳很痛，身體的疲倦讓我回想起去年將要走到 PCT 終點的那一刻。五個多月的旅程和短短三天健行當然很難比較，但心情差不多，就是一種油然而生的簡單喜悅。
現代網路發達，知名景點、餐廳和各種旅遊資訊得手太方便，反而製造出一種集體焦慮：擔心看不到、吃不到、體驗不到，結果出門什麼都跑一遍把自己搞得很累。問到有什麼感受在心裡駐留？有是有，但好像也沒有很深刻。徒步就簡單多了。五分鐘的陽光、流水、斷木和驚鴻一瞥的野鹿，每一個都是珍貴難忘的回憶。這些東西網路查不到，也無法在上面打卡分享，卻會在心裡永久封存。
走完這最後一段試驗之路，直達威廉堡的終點。那裡設有一座銅像，光禿的前額、眼角的皺紋和臉上滿足、疲憊的笑容，完美詮釋徒步者的神韻。他脫下鞋子，捏著酸疼的雙腳，眼睛望向遠方，似乎在盤算著：「接下來要去哪兒走走呢？」
隔天早上，我遠遠看見那一對以色列情侶也出現在城裡。我向對方揮手致意，他倆臉上的笑容像是剛離開旋轉馬車的孩子，疲倦、頭暈目眩，但是意猶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