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師的祕密生活:我的藝術成了當代自戀和自拍文化的一部分

當刺青還意味著刺激時,我愛上了這門藝術。如今,刺青工作室林立在每一條商業街上,不再是化外領域


我從小就著迷於刺青。我出生的家庭沒有人有刺青,而在沙灘或泳池邊看到那些滿身刺青的人時,總是讓當時的我覺得充滿異國情懷。那時還沒有網路、沒有刺青電視秀,也幾乎沒有這類的文章。我還記得揮別《身體藝術》雜誌的時刻,我的刺青知識就是從那裡開始的。

80 年代,刺青是很刺激的。踏進刺青工作室的大門本身就是場儀式。我的第一個刺青是我自己設計的凱爾特(註)圖騰,位於左上臂,刺青的地點是一間充滿雄性氣息的重機改車工作室。

隨著涉入日深,我身上的刺青與日俱增,這個神祕世界的窗戶緩緩開啟,最終敞開大門。我和幾位刺青藝術家成為朋友,他們鼓勵我開始替人刺青,我聽取他們的建議,並逐漸以此為業。

對愈來愈多的「許多人」來說,刺青是夢幻職業,而我明白箇中滋味。刺青師可以打扮成任何他們想要的模樣;一旦他們掌握人脈和技術,刺青師幾乎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工作;刺青是一份創造性的工作;刺青師在他們的領域享有高社會地位,無論他們是在英國小鎮的商業街刺青師,或者倫敦哈克尼區又或柏林十字山的網路社群名人。刺青師收入不錯。

上述都屬實。但全職刺青會讓你背痛、脖子痛、肩膀痛,而且有害手腕,此外還得和那些衛生不佳的人親密接觸好幾個小時。替某個股溝散發惡臭的人刺下背區域的經驗令我印象深刻,而多年來我接觸過的口臭和香港腳更是不計其數。

有時顧客們粗魯到會施展暴力。我曾兩度遭遇肢體威脅,只因為我拒絕在醉漢的臉上刺青。即使顧客們不粗魯,他們也可能蠢到不可思議。有一次,我得向一名 20 幾歲的年輕女子解釋,為什麼將交往不到兩星期的男友名字刺在胯下並不是個好主意。然而在她指出,如果我們不做,也會有其他人代勞後,我的同事還是幫她完成了刺青。那段關係並不持久,幾個月後她就回來要求覆蓋一個新的上去。

勤奮的刺青師誠然可以獲得優渥的報酬,但我猜大部分顧客和有志成為刺青師的人並不清楚這份工作的支出。一般來說,刺青師得從工資撥出一定比例(通常是 40% 到 50%)在工作室的營運上,而剩下的 60% 還要拿來支付繳稅、假期和生病開支。將花在設計圖騰的時間和往往不支薪的學徒時期算進來的話,可以更實際地估算刺青師的收入。而由於我們是案件計酬,所以儘管好的日子收入可達 500 英鎊,但壞的時候也可能一毛都沒有。當然,大部分的日子介於這兩者之間。

而刺青的創造性部分也時常被誇大。許多刺青藝術家發現他們日復一日都在做著枯燥的老套圖騰和爛俗的作品。個人而言,我討厭做任何缺乏想像力或神祕感的刺青,諸如足球、愛國情懷、歌詞和姓名之類的主題。我寧可少一筆收入也不接這些案子。

眾多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將刺青這門藝術的邊界推向嶄新而令人興奮的方向,但一般來說,這局限於幾間位於文化盛地的工作室,不能代表全英國數百間工作室的實際狀況。如今,英國的刺青活動在商業街占有一席之地,和髮廊和美甲並列,成為 21 世紀自戀和自拍文化的一部分。

對我來說,最大的轉變也是最糟的,也就是刺青被納入主流社群。刺青失去了它的化外地位。刺青的人不再被視為狂者、惡棍和危險分子。現在,一個新的刺青不過是 Instagram 上多幾個愛心。刺青所面臨的危機就和掛在大眾服飾店裡的龐克樂團性手槍 T 恤一樣,一如曾經忠實的反抗運動和搖滾樂,如今人體藝術已然商品化,到了稀鬆平常的地步。

我很慶幸自己成為刺青師,但愈來愈有困獸之感。我最近開始小說寫作,無論是作為涉足或嘗試,這都並非一個可靠的職涯選擇,但至少能享有與早期刺青師相仿的個人自由。

多年來,刺青就像一種醜陋、備受誤解而令人不安的海底生物,是存在於傳說和謠言中的東西。將這個脆弱而畸形的怪物拖到水面上,它就會崩解並死去;不如就讓它留在深處吧。

許多刺青藝術家發現他們日復一日都在做枯燥的老套圖騰和爛俗的作品。(Getty Images)

註:在史學家口中,凱爾特藝術泛指西元前 1 世紀左右的歐洲鐵器時代藝術;大眾所認知的凱爾特藝術則是指羅馬人入侵後的不列顛和愛爾蘭島嶼藝術(Insular art),以交錯的曲線為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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