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右民族主義崛起背後的全球機器

在以進步價值與多元平等著稱的瑞典,極右勢力日漸抬頭。《紐約時報》從一個移民社區的真假資訊中抽絲剝繭,挖掘出一台藏於紛亂背後的全球機器;製造散播假訊息、煽動陰謀論與操作對立情緒的機器,一步步將瑞典塑造為進步價值下的「失敗國家」範例


瑞典・斯德哥爾摩・林克比區——強尼・卡斯蒂洛(Johnny Castillo)是看守此社區的秘魯裔保全,他仍對兩年前發生的一些怪事感到困惑,這些怪事將這個以移民為主的社區的中心廣場,變成了瘋狂多元文化主義之象徵。

首先是唐納德・川普(Donald Trump)一番如今臭名昭彰的言論,意指瑞典歡迎難民的歷史是林克比發生暴力攻擊的根源,儘管當時其實什麼也沒發生。

「看看昨晚瑞典發生了什麼事。瑞典!誰能相信這種事會發生?瑞典耶!」川普在 2017 年 2 月 18 日的一場集會上這麼告訴支持者,「他們收了大量難民。出了很多他們想都沒想過的問題。」

這位美國總統的消息來源:福斯新聞台(Fox News),該台擷取了一部短片的片段,而此短片旨在宣傳一種反烏托邦觀點——瑞典為其庇護政策所害,移民社區是犯罪猖獗的「禁入區」(no-go zone)。

但兩天後,就在瑞典官員嘲笑著川普令人滿頭霧水的言論之時,林克比真的出事了:幾十名蒙面男子襲擊了取締毒品的警察,投擲石塊並放火焚燒汽車。

而根據卡斯蒂洛和其他四名目擊者所言,就在那時,俄羅斯電視台的人出現了,並向年輕移民們提議,要付錢請他們在鏡頭前「製造麻煩」。

「他們想證明川普對瑞典的看法是正確的,」卡斯蒂洛説道,「想證明來到歐洲的人是想擾亂社會的恐怖分子。」

斯德哥爾摩林克比,廣場一角,戴著希賈布的婦女走過。在此廣場上,有人目擊俄羅斯記者試圖賄賂移民青年,讓他們在鏡頭前耍流氓。(Loulou d’Aki / The New York Times)

在來自中東、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大規模移民潮造成混亂之際,那套本土派的論調——移民正在入侵祖國——在整個西方斬獲了日益壯大的吸引力與政治認同。8 月初,在美國德州艾爾帕索(El Paso)涉嫌槍殺了 22 人的男子在網路上的宣言,也以最極端的形式呼應著此一論調。

在民族主義者的訊息製造中,瑞典已然成為一個絕佳的警世故事,言辭還充滿幸災樂禍。更衝擊的是,在瑞典——進步、平等、好客的瑞典——有多少人似乎正開始熱衷於民族主義者的觀點:移民帶來犯罪、混亂,在珍貴的社會安全網上戳出一個大洞,更別提民族文化與傳統的消亡了。

瑞典人均接收難民數量居歐洲國家之首,對移民的反彈聲浪煽風點火下——右翼民粹主義已站穩腳步,其中最顯著的體現是,一個有著新納粹根源的政黨:瑞典民主黨(Sweden Democrats)的穩步崛起。在去年的選舉中,該黨獲得近 18% 的選票。

然而,想要挖掘瑞典現況表面下的真相,就必須揭開一個國際假資訊機器運作機制的面紗,這個機器致力於培養、煽動並放大極右翼、反移民的情緒和政治勢力。事實上,這個機器最具影響力的根源,乃是普丁(Vladimir Putin)領導下的俄羅斯和美國的極右翼,這也突顯出當前政治光景中根本性的諷刺之處:民族主義的全球化。

這些外國操縱的主要目標——也是瑞典民族主義者成功崛起的一大工具——是該國日益流行,且惡毒反對移民的「數位同溫層」。

《紐約時報》針對其內容、人員和流量模式做的一項調查顯示,外國政府和非國家行為者(Non-state Actors)如何助長了一些瑞典極右翼網站獲得爆紅聲量。

俄羅斯和西方那些傳播假資訊的實體(包括一個恐伊斯蘭[Islamaphobic]智庫,其前任主席現在是川普的國家安全顧問),一直是這些瑞典網站的關鍵「牽線人」,幫助將這些網站的資訊傳播給易受影響的瑞典人。

一家總部位於柏林、擁有俄羅斯和烏克蘭背景的汽車零件公司,透過廣告投放,資助了至少 6 家瑞典網站。詭異的是,該公司的線上購物網中,包含了一系列隱藏的網頁連結,從極右翼到其他分裂社會內容的都有。

克林姆林宮一直扶植著這些瑞典網站的寫手和編輯。在一連串魯布・戈德堡式(註 1)的奇怪事件中,一名經常在其中一個瑞典網站上發表文章的德國人,涉嫌資助烏克蘭爆炸事件,該案疑似是俄羅斯主導的假旗行動。

追蹤極右極端主義網路傳播的倫敦非營利組織「戰略對話研究所」(Institute for Strategic Dialogue)指出,這台假資訊機器從瑞典抽取出來的扭曲觀點,一直陸續為英國、德國、義大利,和其他地方的反移民政黨所用,以煽動仇外心理並拉高票數。

「我會把瑞典放在『反索羅斯』陣營這邊,」該組織研究員克洛伊・柯立佛(Chloe Colliver)表示,她指的是針對億萬富翁、自由派事業資助人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美籍猶太人)的反猶主義攻擊。「這已成為極右翼言論中一個歷久不衰的核心。」

從邊緣到主流

瑞典民主黨國際部長兼思想主席馬蒂亞斯・卡爾森(Mattias Karlsson)喜歡講述他如何成為一名戰士的故事,他將之形容為「為我們的文化和國家的生存進行的存亡之戰。」

那是 1990 年代中期,現年 41 歲的卡爾森當時在南部城市韋克舍讀高中。當時,瑞典接收自巴爾幹戰爭和其他衝突地區的難民數量創下新高。在韋克舍和其他地方,年輕的男性移民開始加入吵鬧的「踢球幫」(kicker,以不斷的暴力在 1990 年代瑞典聲名大噪的青年幫派),這使得卡爾森變得激進,並吸引他走向當地的光頭黨。

他穿起一件背面印有瑞典國旗的皮外套,並且很快就被引薦給了瑞典納粹領袖馬茲・尼爾森(Mats Nilsson),尼爾森還送了他一本《我的奮鬥》。他們開始辯論:尼爾森認為黨的目標應是種族純化——保存「瑞典 DNA」。卡爾森反駁,認為重點應該放在保護民族文化和身分認同上;他說,當時尼爾森認為他對這項事業不夠投入,並給他起了一個綽號——「肉丸愛國者」,意指他「認為每個非洲人或阿拉伯人,只要接受並吃起肉丸,就都可以來到這個國家。」

這一段描述,替一個醜惡的聯盟提供了最良善的解釋。無論如何,卡爾森還是在 1999 年加入了瑞典民主黨,一個不置可否地根植於瑞典新納粹運動的政黨。極右翼的學者們說,這確實就是該黨與歐洲大多數反移民政黨的不同之處,也讓它從邊緣到主流的崛起之路如此非凡。

瑞典民主黨由幾位納粹理論家於 1988 年成立,包含一名前武裝親衛隊(Waffen-SS,納粹德國的一支軍隊)成員。早期,該黨尋求與白雅利安人反抗組織(White Aryan Resistance,白人至上主義、由前 3K 黨要角成立)等組織結成國際聯盟。一些瑞典民主黨人會身著納粹制服出席黨聚。該黨黨綱包括強制遣返自 1970 年代以來的所有移民。

然而,在這個由社會民主黨(Social Democrats,中間偏左)稱霸每場選舉逾一世紀的國家,這並非一個成功的模式。

上大學時,卡爾森認識了伊米・奧克松(Jimmie Åkesson)。奧克松於 2000 年接管瑞典民主黨青年會,並於 2005 年就任黨魁。奧克松對自己的信念直言不諱,認為穆斯林難民是「瑞典自二戰以來面臨的最大外國威脅」。但為了有效地證明這一點,他和卡爾森一致認同,他們必須重塑政黨的形象。

「我們必須設法處理我們的過往,」卡爾森說。他們肅清黨內遭媒體曝光過的新納粹分子。他們頒布一項對極端排外和種族主義者的零容忍政策,強調他們年輕的領導階層,並督促黨員要打扮得體。雖然移民議題仍是黨綱的核心,但他們在談論移民的方式上已有所克制。

這個議題的框架,不再是將某些種族群體拒於門外,或是驅逐那些已在門內的人;相反地,這是關於未被同化的移民如何摧毀了——不僅只這個國家的文化身分,還有瑞典的社會福利制度核心。

在瑞典那宏偉巨大的平等主義理念「folkhemmet」(人民家園)之下,這個國家是一個大家庭,而國民會照護彼此;瑞典人支付著世上最高的實際稅率之一,作為回報,他們享受著兒童照護、醫療健保、免費大學教育和老年援助等福利。

基於一系列經濟與人口上的因素,安全網長期承受著壓力,而其實許多因素早在近年的難民潮之前就已存在。但在瑞典民主黨人看來,責任全在外國人身上,這些外國人中有許多人在教育和經濟成就上,遠遠落後於瑞典本國人。在該黨的一則廣告影片中,一名白人老婦正前往領取福利金的櫃檯,卻被一群戴著尼卡布(穆斯林婦女蒙面面紗)、推著嬰兒車的移民追趕。

該黨的改頭換面,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只是做做樣子,仍是個沒有定論的問題。

2012 年的「鐵管醜聞」(Iron Pipe Scandal)突顯了這些疑慮。在流出的影片中,兩名瑞典民主黨議員和該黨的司法部長候選人,以種族主義言論辱罵一名庫德裔喜劇演員,然後拿一條鐵管威脅一名喝醉的目擊者。

在奧克松和卡爾森的領導下,該黨接待了美國白人民族主義者理查德・史賓塞(Richard Spencer)。高階黨員在瑞典和由民族主義獨裁總理奧班(Viktor Orban)統治的匈牙利之間搖擺不定(註 2)。卡爾森本人也遭到抨擊,因為他以別名向黨員推薦「值得一讀」的貼文時,把一個極端主義網站稱為新法西斯主義。

「他們有一張公眾形象的面孔,而他們在緊閉的門後所戴的,又是另外一張面孔。」總部位於斯德哥爾摩、追蹤極右極端主義的基金會 Expo 的負責人丹尼爾・普爾(Daniel Poohl)表示。

不過,即使批評者也承認,他們這種策略奏效了。2010 年,瑞典民主黨斬獲 5.7% 的選票,此票數足以讓瑞典民主黨以及卡爾森首度踏足瑞典議會。此得票比例隨著難民人數的增加而穩定成長。(如今,粗估有二成的瑞典人口是在他國出生的。)

斯德哥爾摩,瑞典民主黨國際部長兼思想主席馬蒂亞斯・卡爾森。卡爾森在 2010 年闖入議會,現在他正努力在美國保守派圈子建立人脈。(Loulou d’Aki / The New York Times)

2015 年,瑞典接收了 16 萬 3,000 名難民,大多是來自阿富汗、索馬利亞和敘利亞。儘管邊境管制和更嚴格的規範已緩減了湧入的人流,但瑞典公共行政部長阿達爾倫・謝卡拉比(Ardalan Shekarabi)承認,之前他的政府行動一直太遲緩。

謝卡拉比是來自伊朗的移民,他說,政府為了讓難民融入社會所做的努力,已負荷不了大幅增加的難民數量。

「我絕不認為大多數的瑞典人有種族主義或仇外的觀點,但是他們對這種移民政策懷有疑問,而其他政黨卻給不出任何答案,」他說道。「這也是瑞典民主黨曾於理有據的原因之一。」

右翼同溫層

在鄰近 2018 年大選之際,瑞典反情報部門對外國干預保持著高度警戒。俄羅斯被視為主要威脅。在俄國干預 2016 年的美國大選之後,瑞典的確有理由擔心自己淪為下一受害者。

「俄羅斯的目的是通過辯論的兩極化,來削弱西方國家的勢力,」瑞典國安局(SÄPO)反情報部門負責人丹尼爾・斯坦林(Daniel Stenling)表示。「過去五年以來,我們看到愈來愈多具侵略性的情報機構針對我國展開行動。」

然而事實證明,像美國那樣的駭客攻擊和內部競選文件外流,都沒有發生。也未見試圖扭轉選情、替瑞典民主黨爭取選票的明顯力量;而這或許是因為,相較於歐洲一些極右翼政黨,該黨迎合著瑞典主流意見,對俄國的批評愈發嚴厲。

瑞典國安局官員表示,外國造勢勢力反而採取了一種截然不同、更加幽微的形式:助長培育瑞典快速演變的極右翼數位生態系。

多年來,瑞典民主黨一直在努力向大眾證明自己的觀點。許多主流媒體紛紛拒絕播放他們的廣告,甚至連讓郵政部門替他們投遞郵件都有困難。因此,該黨建立了一套由多個不公開的 Facebook 頁面組成的網路,其覆蓋範圍最終將超過瑞典其他所有政黨。

但想要在爆紅的意義上蓬勃發展,此套網路需要新鮮、誘人的內容。他們利用了一批相對較新、人氣正在暴漲的網站。

瑞典民主黨黨員協助創建了其中兩個網站:Samhallsnytt(社會新聞)和 Nyheter Idag(今日新聞)。到了 2018 大選之年,上述兩個及一個名為 Fria Tider(自由時報)的網站,一同躋身瑞典十大分享次數最高的新聞網站之列。

每週,這些網站都各自觸及了全瑞典網路用戶的十分之一;而且根據牛津大學的一項研究,在網路上流傳的選舉相關「垃圾新聞」——被視為故意扭曲或誤導的新聞中,有 85% 是出自這些網站。還有其他一些網站,也全都在將反移民和恐伊斯蘭的資訊,注射進瑞典的政治血液之中。

「斯德哥爾摩北部飲用水短缺背後的移民問題」最近的一則頭條新聞如是寫道。「未成年難民強暴了寄宿家庭的女兒;但這合法」另一則寫道。「對自己的孩子實施女性割禮——她在瑞典獲得庇護」第三則寫道。

這一切之中,俄羅斯的操弄之手很大程度上隱蔽在視線之外。但指紋比比皆是。

例如,一名曾為瑞典民主黨工作過的 Samhallsnytt 寫手,最近遭國安警察認定與俄羅斯情報機構掛鉤,之後其議會採訪資格遭拒。而 Fria Tider 不僅被認為是最極端的網站之一,亦是最親俄的網站之一。該網站經常與俄羅斯官方政宣機構「衛星通訊社」(Sputnik)交換資源。通過網域所有權紀錄可以發現,該網站與瑞典媒體「Granskning Sverige」有所關聯;這家媒體被稱作瑞典的「網軍工廠」(troll factory),原因是他們試圖陷害主流媒體記者,並使他們難堪。其經常攻擊的目標有:寫俄羅斯負面報導的記者。

「我們一直收到死亡威脅、垃圾信攻擊、電郵——這一年簡直是瘋了,」《Eskilstuna-Kuriren》的編輯伊娃・布爾曼(Eva Burman)說,在這家報刊批評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並開始對「Granskning Sverige」展開調查後,發現自己成了攻擊目標。

斯德哥爾摩,《Eskilstuna-Kuriren》辦公室。編輯伊娃・布爾曼(中)表示,該報因刊載許多批評俄羅斯報導而成為網路攻擊的目標。(Loulou d’Aki / The New York Times)

新聞雜誌《Nya Tider》的編輯瓦夫拉・蘇克(Vavra Suk)曾以選舉觀察員的身分前往莫斯科,也曾到訪敘利亞,並在那做了一些親俄的內戰報導。《Nya Tider》持續刊載有「普丁的拉斯普丁」(註 3)之稱的極端民族主義者、俄羅斯哲學家亞歷山大・杜金(Alexander Dugin)的文章;而蘇克為杜金的智庫所執筆的文章中,有一篇標題為〈唐納德・川普能讓歐洲再次偉大〉(Donald Trump Can Make Europe Great Again)。

《Nya Tider》的供稿者還包括曼紐爾・奧申奈特爾(Manuel Ochsenreiter),德國極右翼報紙《Zuerst!》的編輯。常在俄國政宣電視台 RT 露臉的奧申奈特爾,直到前一陣子都還在為極右翼政黨德國另類選擇黨(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聯邦議員馬庫斯・富隆邁爾(Markus Frohnmaier)工作。外流至某個歐洲媒體聯盟的文件資料——富隆邁爾口中的偽造資料——表明,莫斯科幫他競選,是為了擁有一個「絕對在掌控之中的國會議員」。

至於奧申奈特爾本人,在波蘭法庭上,他涉及資助 2018 年烏克蘭的匈牙利文化中心燃燒彈攻擊案。根據該案主嫌,一名波蘭極端分子的證詞,這樁陰謀的目的是將責任歸咎於烏克蘭民族主義者,並加劇種族間的緊張局勢,而這對俄羅斯有利。奧申奈特爾在波蘭並未遭控,但是柏林的檢察官表示已展開初步調查。他則否認與此案有關。蘇克則拒絕評論。

然後是 Nyheter Idag。網站創始人張・佛里克(Chang Frick)——前瑞典民主黨幹部、以自己藐視正統的特立獨行作風為樂——欣然承認自己受僱為 RT 電視台提供內容。一天下午,在他家附近的一家披薩店,他明白指出自己的女友是俄羅斯人,並以浮誇的動作掏出他最近一次旅行剩下的一疊盧布。

「這是我真正的老闆!普丁!」他笑道。

斯德哥爾摩,反移民網站《Nyheter Idag》創始人張・佛里克。(Loulou d’Aki / The New York Times)

但雙親是瑞典籍羅姆人和波蘭猶太人的佛里克表示,Nyheter Idag 不聽命於任何人,既不對瑞典民主黨負責,也不對克林姆林宮負責,雖然他補充説,自己對移民問題毫不手軟的報導與這兩方的計畫相符。「人們能看見街上都發生了些什麼,」他說,並補充:「我被指責為種族主義者——我『被瑞典民主黨收買』、我是『俄羅斯間諜』。這只說明了我正中要害。」

不過,他表示自己有理由相信「俄羅斯和某些瑞典極右翼媒體之間有所勾結。」他早期的一則獨家報導,涉及揭露一名應邀前往莫斯科的瑞典民主黨議員酗酒和玩弄女性的惡行。他說,那次採訪之旅中,他受邀以獨立觀察員的身分前往參與俄羅斯總統大選,以及和普丁會面。

他謝絕了那個邀約。

「通俄」疑點

還有一個詭異的「通俄」共同點:有 6 家瑞典的另類右翼網站,從幾家德國汽車零件網路商店那獲取了廣告收益,這些商店的所有者是來自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四名商人,其中三人取用了聽起來像德國人的姓氏。

最初是瑞典報紙《Dagens Nyheter》注意到了這些廣告。該報發現,儘管這些廣告似乎是針對不同的銷售點,不過全部都能追溯到同一個柏林地址,且都為同一家母公司 Autodoc GmbH 所有。《紐時》則發現,該公司也有在德國、匈牙利、奧地利,和歐洲其他地方的反猶太主義與其他極端網站上投放廣告。

這便產生了一個問題:這家汽車零件經銷商純粹是在試圖招攬生意,還是在試圖支持極右翼事業?

一家數據驅動行銷公司的聯合創辦人、曾與瑞典當局合作打擊假資訊的理卡・林霍爾姆(Rikard Lindholm),深入研究了 Autodoc 公司的網路。

在 Autodoc 最初幾個網站的人性化界面之下,隱藏著網路流量分析專家林霍爾姆稱為「冰山」的內容;這些內容與汽車零件完全無關,且被譯成多種語言。訪問其中任一網站的用戶,是無法輕易地從主頁連到這些內容的;而是必須知道且輸入完整的網址才行。

林霍爾姆形容,「就像他們有道後門,而且門開著,你還可以四處看看,但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知道那兒有道門。」

大部分的內容都與政治無關。但也有些連結點進去是關於一系列爭議性社會問題的文章,其中一些被翻譯成其他語言。有一個隱藏連結——內容是關於穆斯林國家的女性割禮——在發布之前就已經從英文翻譯成波蘭文了。而另一篇來自 AnsweringIslam.net 這個網站的文章,內文總結道:「伊斯蘭教恨你。」

Autodoc 公司發言人托馬斯・卡斯伯(Thomas Casper)表示,公司「完全沒有興趣支持另類右翼媒體」,並補充他們「強烈反對種族主義和極右觀念。」他表示,公司的數位廣告是與第三方合作,在「可信的網站上投放大量廣告」,而 Autodoc 已制定控管措施,試圖確保不再於極右翼網站上投放廣告。

至於那些「冰山」,在收到《紐時》的詢問後該公司刪除了卡斯伯口中「明顯可疑和過時的內容」。他說,最初會把它們放在那裡是為了改善 SEO(搜尋引擎最佳化),但林霍爾姆説這毫無道理可言,「連結到不相關的內容是 Google 不許可的行為,所以實際上反而會損害到他們的業務。」

海外連結

要審視瑞典另類右翼媒體的爆炸式增長,另一種方式是看看誰和它們相連。流量來源愈多(尤其來自流量大的網站),Google 就愈有可能將之列為權威性網站。反過來說,這意味著瑞典人在搜尋移民和犯罪議題時,看到這些網站的機率就愈高。

從四個著名極右翼網站——Nyheter Idag、Samhallsnytt、Fria Tider、《Nya Tider》網頁版——超過 1 萬 8,000 個網域中,《紐時》分析了逾 1,200 萬個有效連結。此數據是林霍爾姆從兩個 SEO 工具中取得,代表著截至今年 7 月 2 日的所有已知連結的截圖。

不出所料,由於全球使用瑞典文的人相對較少,連結造訪來源多半是瑞典文網站。

但分析結果顯示,來自流量巨大的外語網站的連結造訪次數多得驚人,表明這些瑞典網站的快速成長,很大程度上是國外的力量在推動。

總而言之,逾五分之一的連結造訪來源是非瑞典文網站。連自英文網站和挪威網站的流量最多,合計近 100 萬次造訪。但歐洲其他語言——俄文、捷克文、丹麥文、德文、芬蘭文、波蘭文——的極右翼網站,連結造訪的次數亦相當頻繁。

《紐時》鑑定出,有 356 個網域與這 4 個瑞典網站全部相連。

有許多在美國極右翼圈子裡頗有名氣。其一是門石研究所(Gatestone Institute),一個經常在美國和歐洲煽動穆斯林恐懼症的智庫。現任川普國安顧問的約翰・波頓(John Bolton)直到去年都還是門石的主席,而他們的資助者包含川普大名鼎鼎的多金支持者列貝卡・默瑟(Rebekah Mercer)。

其他幾個和這 4 個瑞典網站全都相連的網域包括:風暴前線(Stormfront),美國最老且最大的白人至上主義網站之一;歐洲之聲(Voice of Europe),親俄的右翼新聞網站;一個名叫「Sweden4Rus.nu」的俄文部落格;以及支持德國另類選擇黨的網站「FreieWelt.net」。

這個鬆散的全球網路不僅是在幫助增加瑞典讀者群;研究人員追蹤了諸如 RT 和衛星社等俄羅斯官方媒體,以及資訊戰(Infowars)和布萊巴特(Breitbart)等西方媒體平台如何收集並放大與瑞典移民相關的報導,從而在讀者中激起仇外情緒。

瑞典國防大學假資訊專家比約恩・帕爾默茲(Bjorn Palmertz)説,這個「洗資訊機」已經造就了全球性的爆紅新聞,例如那則關於某瑞典小鎮允許一間清真寺傳出喚拜聲,卻否決掉教堂鳴鐘申請的報導——儘管該教堂其實從未發出類似申請。

「瑞典要嘛是被描繪成天堂、要嘛是地獄。」瑞典駐紐約總領事安妮卡・瑞貝(Annika Rembe)說道。「但是匈牙利、波蘭、美國和其他地方的保守派政治家,會拿瑞典作為一個失敗國家的範例:如果你走上這條路,你的社會就會跟瑞典一樣。」

「世界村」

與林克比中心廣場隔街相望的林克比中學(Rinkebyskolan)大禮堂很快就擠滿了人。穿戴希賈布(頭巾)與波卡(全身罩袍)的婦女擠了進來,並在左邊的位子坐下。男人們則坐在右邊。喇叭傳出一名伊瑪目朗讀《古蘭經》的聲音。

作為 1960 年代政府建設的 100 萬套社會住宅的一部分,林克比最初是瑞典人和南歐勞工混居之地。隨著時間的推移,此處開始以瑞典的「世界村」聞名,來自 100 多國的人們住在單調、低矮的公寓大樓中。如今,林克比約有 1 萬 6,400 位居民,其中逾 91% 是移民與其子女。

斯德哥爾摩林克比,一個索馬利家庭。此社區有逾九成的人口是移民或移民子女。(Loulou d’Aki / The New York Times)

尼卡斯・安德森(Niclas Andersson)坐在禮堂前的一張長桌旁,身材高大的他是林克比警察局局長。禱告一結束,聽眾便開始滔滔不絕地向他提問。

斯德哥爾摩林克比,林克比警察局局長尼卡斯・安德森。(Loulou d’Aki / The New York Times)

有些人擔心公寓內的毒品走私,另一些人則擔心槍枝氾濫。警察可以多裝幾台監視器嗎?

安德森在隨後的採訪中表示,他在林克比任職的 18 年期間,這裡確實存在一些問題。然而,這絕非民族主義者執意將瑞典描繪的、一個失敗國家苟延殘喘的地獄景象。

許多新來者仍然難以在就業市場站穩腳步,因此失業率相對較高,有 8.8%。在範圍更大的林克比-希斯塔區(Rinkeby-Kista),去年通報的暴力犯罪事件有 825 起,就人均犯罪率而言比斯德哥爾摩整體高出 36% 之多。

但是安德森並不認識那部短片中描繪的林克比,那部讓川普發表「昨晚在瑞典」言論的短片——該片導演曾為美國國會中的共和黨人拍攝政治廣告。安德森說,林克比不是禁入區,此一說法得到該片第一攝影師的支持,他承認那些似乎別有看法的官員斷章取義地剪輯了影片。

事實上,自 2015 年以降,林克比的警察人數已增加了逾四倍。安德森說,傷害和搶劫案件有所減少。致命槍擊事件也減少了——去年斯德哥爾摩的 11 起槍擊案中,只有一起是發生在林克比。而瑞典全國的暴力犯罪率,則是美國的五分之一。

「這是一個嚴重偏頗的影片,」安德森說。「只把矛頭鎖定在幾起事件上,然後它們用來描述整個地區。」

當川普將矛頭對準林克比時,「(瑞典)政府正在處理這些問題,」瑞典公共電視台的在地記者艾梅拉・馬霍維奇(Amela Mahovic)説。她表示,隨後當真正的衝突爆發時,社區的長者們告誡年輕人:「你們必須停止這種行為。」

但很快地,他們便發現外界勢力想讓全世界看到的,是一幅全然不同的景象。

當時任職公共電視台的研究員格列德・默罕默德(Guleed Mohame)説,他那週曾在林克比廣場與來自俄羅斯和烏克來的一個新聞團隊交談,並試圖詢問關於俄羅斯的情況。

「他們把話題轉到多元文化主義是怎樣行不通的,」他回憶道。「然後他們很快就將之與衝突聯繫起來——『我想談談暴亂。你不認為那與移民湧入有關嗎?』」

在青少年時便來到瑞典的敘利亞人哈尼・沙雷(Hani Al Saleh)當時在林克比當保全。他身材高大、肌肉發達、一臉鬍鬚造型,當地年輕人叫他叔叔或「Amo」。他說,他認識的三名年輕移民告訴他,俄羅斯記者曾試圖用 400 克朗(約 1,300 元新台幣)賄賂他們。

斯德哥爾摩林克比,被當地青年稱作「Amo」的敘利亞裔警衛哈尼・沙雷與姪女和他的姪女。(Loulou d’Aki / The New York Times)

「孩子們,想不想在鏡頭前做些動作啊?」他們說俄羅斯記者這樣問他們。

沙雷後來帶一名丹麥記者去見了其中兩位年輕人。上網搜尋後,他們認出了俄羅斯國有新聞台 NTV 的標誌,以及出價賄賂的俄羅斯人。

記者聯絡 NTV,他們全盤否認。然而,除了深夜保全卡斯蒂洛之外,《紐時》還找到了其他支持沙雷說詞的證人。

埃爾維爾・卡齊尼奇(Elvir Kazinic)和穆斯塔法・查塔拉(Mustafa Zatara)表示,衝突發生幾天後,他們在廣場上聽到一群年輕人談論俄羅斯記者,以及 400 克朗的打假架賄賂。「墮落到那種程度,用錢賄賂小孩,」卡齊尼奇説,他是一名波士尼亞裔移民,在林克比區議會工作。「真卑鄙。」

斯德哥爾摩林克比,波士尼亞裔移民埃爾維爾・卡齊尼奇。(Loulou d’Aki / The New York Times)

查塔拉是一名詩人,他深知煽動反移民種族主義的後果。他的父親哈桑・查塔拉(Hasan Zatara)是巴勒斯坦人,1969 年來到瑞典,獲得了高中文憑,並開了一家便利商店。

27 年前的一月下午,他站在收銀台後頭,成為約翰・奧索紐斯(John Ausonius,槍殺 11 名移民的德裔瑞典人)手下最後一名受害者。哈桑・查塔拉癱瘓了。

奧索紐斯爾後坦言,自己是受當時的反移民政黨新民主黨(New Democracy)所啟發。

「我父親被槍擊的 1992 年,我們有新民主黨,」穆斯塔法説。「如今,我們有瑞典民主黨。以前,他們身穿短夾克和靴子。如今,他們打領帶、穿西裝。在當今的瑞典政治場域中,他們已被正常化。」

建立一個聯盟

林克比的騷亂平息下來之後,俄羅斯新聞機構不斷致電瑞典警方,徒勞地要求當地警察巡邏時讓他們隨行。「這情況一週又一週地持續上演,」斯德哥爾摩警察署發言人瓦戈・古蘭德(Varg Gyllander)說。

去年 9 月,瑞典大選一落幕,這些要求便戛然而止。

瑞典民主黨獲得有史以來最好的成績,瑞典政壇被他們近 18% 的得票率扯住後腿,主流政黨在長逾四個多月的時間裡無法組建政府。社會民主黨最終組建了一個搖搖欲墜的聯合政府,並將瑞典民主黨排除在外。然而,這是有代價的:一些知名的中間偏右政治人物,如今表示出和瑞典民主黨合作的意願,預示著一種新的政治結盟。

今年 2 月,瑞典民主黨的卡爾森闊步走入位於華盛頓都會區的一家飯店,歐美的右翼領導人正在此參加一年一度的保守政治行動會議(Conservative Political Action Conference)。當他在大廳安頓下來,整理起他的三套海軍藍西裝時,他顯然很是自在。

這次會議——混雜著政治訓練營般的培訓,與川普、英國民粹領袖奈傑・法拉吉(Nigel Farage)等名人的演講——卡爾森冀望從中瞭解美國保守主義運動的基礎結構,特別是資金來源、以及如何利用媒體與智庫來擴大吸引力。然而,就民族主義和保守主義與川普政府融合的手段看來,卡爾森想與之來往的許多美國人,也同樣渴望與他建立關係。

卡爾森是從科羅拉多州飛過來的,他先在該州的保守智庫汽船研究所(Steamboat Institute)發表演講。那日早上,瑞典民主黨最年輕的議員、布萊巴特的捐款者, 23 歲的托比爾斯・安德森(Tobias Andersson)向美國人發言辯護租稅改革,即正統減稅理論的一大堡壘。

現在,瑞典民主黨人發現自己環繞在仰慕者們之中,比如:億萬富翁科氏兄弟(Koch brothers)的政治操作之一,「繁榮美國人」(Americans for Prosperity)的對外關係主任馬修・赫特(Matthew Hurtt);以及以盜攝來攻擊其目標的保守組織「真理計畫」(Project Veritas)董事長馬修・泰曼(Matthew Tyrmand)。

身兼波蘭反移民執政黨「法律與公正黨」(Law and Justice)某位參議員顧問的泰曼尤其熱切。「你要把你的國家奪回來!」他高喊。

卡爾森笑了。

斯德哥爾摩林克比,孩子們在球場裡玩耍。(Loulou d’Aki / The New York Times)

(Christina Anderson 協助報導)


註 1:魯布・戈德堡(Rube Goldberg)是一名美國猶太人漫畫家,其作品特色是用極其複雜的方法,達成實際上很簡單的小事。

註 2:近年有多名瑞典民主黨員選擇退黨,並搬遷至反移民色彩顯著的匈牙利生活,包括前青年會主席 Erik Almqvist、「鐵管醜聞」主角之一 Kent Ekeroth、其雙胞胎兄弟 Ted Ekeroth。

註 3:格里高利・拉斯普丁(Grigori Rasputin)是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時代的神祕主義者,原以散播預言和施展巫醫為業。因以催眠術穩定皇子病情,而大獲沙皇與皇后信賴,一度在政治上擁有極大影響力。後世評價普遍負面,俄羅斯歷史學家更認為他是「罪惡的沙皇政權」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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