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遊於知識之林的狐狸式思想家——《米榭・塞荷的泛托邦》

《米榭・塞荷的泛托邦》
米榭・塞荷、馬當・勒葛侯、斯文・歐托力 
麥田出版,NTD $480,平裝 / 440頁

談論「法國哲學家」或「法式思想」,往往化約了當中的異質性。法國的哲學家與體制關係,可以粗分為三類:一是較為保守的在體制內的哲學教授,譬如代表性的索邦大學教授,從拉伯雷、蒙田時代就有如此傳統,書中亦有提起;另一種是反叛的哲學家,不論在學院裡是否順遂,但都是給世人法國哲學的激進印象者,也有相當大的社會影響力,與國際知名度。例如傅柯、德希達這些我們耳熟能詳的批判哲學家;然後最後是塞荷,在學院的體制下顯得格格不入,但這類學者通常有相當大的讀者緣與觀眾緣,通常也是暢銷作品與電視、廣播的常客。塞荷或翁福雷(Michel ONFRAY)都是相當好的例子。然而他們受大眾歡迎,別出心裁的名詞發明、幽默、對於當代現代反應快,同時也是他們被學院之流排擠的另一個原因:通俗。

認識塞荷這樣的哲學家,最好的方式也許就是透過本人。閱讀《泛托邦》,是相當全面且豐富的。不僅是固定訪談的模式下的「泛」與「拓樸」(恰好符合他的精神),還有對話錄的模式,其實與他的思考型態相當符合。他是相當適合以對話表現思想者,永恆的溝通與對話,思想的旅行,是他的思考「形式」。

這本書並非漫談,乃是以塞荷擅長的「概念人物」的創造為經緯。這些有點卡通形象的角色,譬如荷米斯、死權政客、博學第三者、拇指姑娘,既清楚又尚待發展,比起哲學「必須定義」的概念工具,這路線容許某種模糊與解釋(且需要不停解釋並同時不令其僵化,是「活著」的角色)。若要以比喻而言,是猶如尼采與其查拉圖斯特拉的關係。

最重要的是,比起哲學家與他創造出的「嚴格定義概念工具」的客觀性,塞荷的「概念人物」需要對話。作者與角色的,角色與世界的,角色與讀者的,因此,他的論著,融入了敘事。

像是以他對自己的位置的說法:「我所占據的位置的確很難定義。哲學界不承認我,因爲我寫的是敘事;文學界也不承認我,因爲我寫的不是真正的文學。然而,事實上,我依循的是蒙田到帕斯卡一脈相傳的重要傳統。」閱讀此書最愉快處,在於他的思想明晰處。他所有談論自己的部分,包括他熱愛數學、重視科學發展,包括他與我們最熟悉的 20 世紀後半的哲學大師的差異,包括他在學院裡的邊緣甚至無位置,包括他對於自己的蹊徑與思考方式的分析,毫無閃躲或故作姿態,既不神祕化也不過度簡化。

因此,我們可以沿著這本書的一個個人物,隨著塞荷探索世界。探索世界同時,身為讀者的我們,其實是閱覽他的思想世界。除了透過他直接談論自己外,抒發意見外,這本書最大價值,是重新看他以自己創造的角色談論(理想的)塞荷本人。

尤其,有與他最相像的「泛托普」:「到處都去,這是最理想的哲學計畫」。對他而言,這項不可能的願景,才是哲學家不畫地自限最原初且最應該的樣貌;或是猶如泛托普分身的「博學第三者」,無論如何出生,透過不斷的文化學習的混種。他保持著猶如 PK 的守門員,維持著「歸零姿勢」,準備著撲向不知射向何處的球。這是某種不平衡的平衡,準備衝向最大動能前的靜止,這同時是學習新事物與發明的姿態。我們可以說這就是塞荷思考不斷的歸零姿態,即使到了老年,在這本書仍然維持的。

早在剛踏上這條路的初期,塞荷就知道「根據我的治學方式很早就不被哲學主流派認可的事實」。在閱讀他的作品中,看到的面孔是多樣的,可是又始終是同一張面孔,如此輕易辨識。而在 20 世紀的學科分野與專業化,甚至如工廠般製造,壁壘分明的知識界,或是在此環境下變得狹窄且難以呼吸甚至感到「人文科學之死」的氛圍下,塞荷以他豐富的樣貌邀請我們歷遊泛托邦。

樂於接受科學,樂於接受新的科技可能改變(晚年作品《拇指姑娘》表現出來他的正面看法),樂於看見新的可能性。無論是否認為他的思想是否嚴謹或真有新意,他擁有的開闊心胸是當代哲人當中少見的。可貴的是,這開闊容許了另一種批判態度,例如當中談論「骯髒自私鬼」與「死權政客」的章節。

既然一開始就不在學院定義當中的哲學家,塞荷確確實實擁抱了哲學的最基本的信仰:愛智,如他所說的「熱愛思想之亢奮活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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