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將鎮壓香港的異議人士,如同過去在天安門所為

政府希望我們忘卻過去,但在 1989 年經歷一切的我們仍緊揣著那些記憶——為香港擔憂


去年,為了紀念六四天安門屠殺三十周年,我在網路上發了一張照片,是當時大規模絕食之夜的畫面。那是我的一位友人在 1989 年 5 月從北京歷史博物館(後改名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屋頂上拍攝的。他同意我分享這張照片——只要我別洩露他的身分,因為他知道,在中國,這個仍是禁忌的影像證據,可能會害他受牢獄之災。

三十周年紀念日過去一年,當中國共產黨的暴政危及全球人民的生命與自由時,這張照片和它所承載的、那遭隱蔽的真相,又顯得更重要了。

三十一年來,中共一直掩蓋著天安門事件的真相。1989 年,中共將範圍遍及全國的和平民主運動塑造為「反革命暴動」,並在 6 月 4 日派出坦克車清場,鎮壓並射殺周圍街道上手無寸鐵的民眾。黨說,此舉對中國未來的穩定與繁榮至關重要,聲稱只有 241 人死亡,而非官方的估計數字要多上好幾倍。然後,他們禁止任何人再進一步談論此事件。

中國人民接收到的訊息是:大型群眾運動從未發生;那些和平抗爭者全是暴徒。只有黨才能恢復秩序,讓你致富。保持沉默,忘卻過去。忘卻民主與自由。為了穩定和經濟成長,國家可以謀殺平民百姓。

但潛在的真相更為簡單:獨裁者總是將自身政治生涯置於人類生命之上。在扭曲所有真相、消滅異議存在的所有可能性之前,他們不會罷手。

然而,這張照片倖存了下來,並頑強地抵抗著。它證明了,在歷史上,這一刻確實存在過;有過過去與未來。此刻我看著它,便立刻回到了其中一個帳篷裡頭:一名年輕的絕食抗議者躺在我身旁的毯子上睡覺,懷裡抱著一本淡藍色筆記本;剛從外省市抵達的學生們擠在附近的庇護所裡頭,吃著北京攤販送的水餃;外頭是自由與民主的呼聲,和志願救護車奔送絕食者去醫院治療的警報聲。

這一刻被捕捉在定格的畫面中,蘊含著生命、希望、色彩、行動。但也蘊含著死亡。彼時,在廣場上的我們都不知曉,在身後人民大會堂裡的威脅正悄悄朝籠罩我們,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士兵們拿著刺刀躲在裡面,等待著進攻的命令。

如今,天安門廣場成了一個遺忘之地,一個遭警用監視器審查的記憶洞(註),懸置於歷史之外。中國成了經濟巨人,但謊言和謀殺從不曾停止。中國共產黨持續利用「顛覆國家政權罪」剝奪公民言論與集會自由的憲法權利。持異議者遭噤聲、殺害,或像我一樣被迫流亡。

在新疆省,估計有 150 萬維吾爾族穆斯林遭當局以「公共安全」為由,任意關押在隱密的再教育營中,那裡高聳的圍牆,令人想起蘇聯的古拉格(全稱:勞動改造營管理總局)和德國的達豪集中營。

當武漢爆發冠狀病毒疫情時,中國政府故技重施,再度試圖掩蓋真相。吹哨醫生李文亮因警告朋友此病的危險,遭控「擾亂社會秩序」。證據被銷毀、真實死亡人數遭瞞報,報導疫情的公民記者被失蹤。如果中國政府能如其所宣稱地那般公開透明,目前全球逾 39 萬死亡中,有多少是可以避免的?令人咋舌的是,與習近平一樣無視事實的他國民粹領導人,在對應疫情時表現最為糟糕。

至目前為止,在中國統治下,唯一一個可以公開哀悼六四事件受害者,並頌揚其理念的地方,是香港。但中國共產黨正決意消滅這最後一點自由。繼禁止「顛覆國家政權、恐怖主義、叛國」的《國安法》通過後,歷來在象徵香港自治的維多利亞公園所舉辦的燭光守夜活動,今年首次被禁止(拒絕發出不反對通知書)。

今年 6 月 4 日,數千人參加一年一度的維園六四燭光晚會,此為首次遭港府禁止的六四悼念集會。(Anthony Kwan / Getty Images)

我的第一本小說在中國被禁之後,香港當了我十年的避難所。今日,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忐忑,擔心在香港的街道上,中共會重演天安門事件——無論是和武裝坦克車一同戲劇性地出現,或是像在西藏、在新疆那樣長年來隱祕地進行。

在中共試圖將它布下的天網套得更牢時,香港獨有的精神與個性,將會遭受重擊。

隨著最初出現在武漢的病毒透過空氣傳播開來,世界各地的人們都感到呼吸困難,各地煽動者的靴子重重踩在人類脖子上。在中國和香港,希望唯一的源頭,將會是頑固地拒絕遺忘,以及牢牢堅守 1989 年天安門廣場上和平抗爭者的人道理想。


註:又譯忘懷洞,出自喬治‧歐威爾小說《一九八四》,小說中是個火爐,把文件丟進去燒,歷史便會隨之消失,為政府「改正」歷史的重要工具。


本文寫於 2020 年 6 月 4 日,作者馬建出生於中國青島,現居英國,小說作品包括,《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非法流浪》、《肉之土》、《北京植物人》、《中國夢》。他所有著作在中國都是禁書。圖片取自馬建Twi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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