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獨自一人在座位待上數小時、甚至是數天」—— 專訪 清水裕子

你是從何時、如何成為一名插畫家的?當初想成為插畫家的契機是什麼?

我記不得確切的時間了……以前的我總喜歡塗鴉、作畫。但上大學時,我並沒有選擇藝術這條路,反而讀了廣告和市場行銷。所以,我想契機就在我考慮辭職,並向內探尋、思忖要踏上哪條道路的時候——不求筆直暢通的路,而是要一條不論有多困難,我都願意奉獻一生的道路。最後,我得出的結論是:從小熱愛的藝術。

辭去穩定的工作,轉而追求陌生的創意領域並不容易。但因為我在年紀稍長時才展開人生的全新篇章(現在回頭看,不覺得那時的我有多老,不過當下確實是這麼覺得),所以挑戰性和報酬率同為我的第一順位:決定成為偌大的創意池塘(紐約)裡最渺小的那條魚。於是,34 歲那年,我選擇離開東京,前往紐約視覺藝術學院(School of Visual Arts)攻讀藝術。那時的我總埋頭苦幹,尤其因為我迫切地體認到必須彌補那「失去」的十多年時光。我告訴自己:如果同學都那麼拼命,那我就要比他們更努力三倍。這樣我應該能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了。就算失敗,至少我努力過了。直到現在,這依舊是我的座右銘。

我討厭半途而廢。畢竟,非我心之所向的事,我幾乎都半途而廢了。因為人並不是生來就要為每件事付出百分百的努力,但至少在創作方面,我從不中途放棄。

《我不敢在夢中相會的眼睛》(Eyes I Dare not Meet in Dreams,暫譯)封面,刊載於專出科幻/奇幻短篇小說的線上雜誌 Tor.com。
《Y為你》(Y for You),字母書《當代創意 ABC》(ABCs of Contemporary Creatives,暫譯)徵集插畫家們完成「一字母一創作」的計畫。
《你的禱告可能會被記錄》(Your Orisons May be Recorded ,暫譯)書套插圖,刊載於線上雜誌 Tor.com。

你畢業於日本頂尖大學之一,在企業擔任公關 11 年,後來移居紐約成為插畫家。這樣的決定是怎麼發生的呢?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對藝術充滿熱情嗎?

長話短說,當時我厭惡眼前的生活。企業生活不適合我,前東家常對我精神霸凌,而且在日本大企業生態下女性前途渺茫。我的孩提時期,有部分時間在美國度過,總覺得之後自己就再也不曾被當作日本人接納……其餘的,可以參見第一題的回答:我向內探尋,得到了追求兒時夢想的答案。

公關工作經歷對你的插畫工作或教學工作帶來怎樣的影響?你的工作態度是否產生任何變化?是怎麼樣的變化呢?

這很難回答,因為除了曾走過的人生旅途之外的道路,我當然未曾經歷過。我只能說,如果好好地做,生命所經的所有旅途都不會被浪費。藝術學院的學生普遍認為插畫、或在創意產業的工作,內容就是創作。但完全不是這樣。在創意領域發展,或從事相關工作,至少有一半都是在做生意。

你需要培養商業手腕、溝通口才,去經營自己的小企業;它是半藝術、半生意。而生活技能是唯一能幫助你拓展生意的技巧。如果在功成名就前,你必須兼顧日常工作,很快地,你會意識到過往的工作經驗,對你的創作事業相當有利。

我討厭在大企業的日子。但是,如果人生有機會重來,我還是會做相同選擇。走到現在這一步並不容易,因此,我也更心存感激。如果我在 21 歲就進入藝術學院並開始以插畫維生,我敢打賭,現在的我就不是插畫家了。

日本與紐約兩種生活環境對你的創作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我並沒有踏入日本藝術圈,因此不好說什麼。人們總問我日本的插畫生態和創作生涯,但我無法回答這些問題。我離開日本也有 21 年了。

但是,我是的確想過,要在紐約當一名插畫家(不一定是美國。紐約和美國並不能畫上等號,因為紐約有其主體性),卻從未想過要在日本當插畫家。我很少和日本客戶合作,如果一年有一次就算多了。這麼多年來,我有好幾年都沒有和日本客戶合作,這也沒關係。我並沒有刻意減少和日本的合作,如果有人來洽談工作,也達成共識,我也非常樂意合作。

但專職在紐約工作,就意味著和全世界合作。此時此刻,我正和在台灣的你合作,同時也和印度、墨西哥、英國、法國等地的客戶合作。日本就是日本,但紐約是世界。這是我打從決定追求繪畫之路開始,就有意識的決定。「如果我在這裡能成功/在任何地方我便都能成功/這取決於自己/紐約、紐約」(If I can make it there/ I’ll make it anywhere/ It’s up to you/ New York, New York)——這不只是一首歌的歌詞,它所言極是。

成為插畫家最好與最壞的部分是什麼?

生命中的每件事都各有利弊,我們因此做出各種決定。如果想成為插畫家,並想取得一番成就,你仍會面臨各種利與弊。人生永遠不可能完美無缺。

創作職涯是門孤獨的生意,你會在座位待上數小時、甚至是數天,獨自一人面對創造性問題解決法(Creative Problem Solving)。你無法在下午五點下班,因為總是有許多工作等待你完成。身為自由工作者,由於收入不穩定,你總感覺生活沒有具體保障。又或許你身處紐約,但是卻沒有足夠的時間去享受這座城市、與朋友相聚,或到博物館欣賞展覽。

但是,嘿!你做的是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且還賴以維生,與此同時,你還生活在世上最棒的城市中。所以,沒什麼可抱怨的!

誰的作品最能激發你靈感?不分領域,可以為我們列出五個至今影響你最多的藝術家清單嗎?

這又是道難題。我年過半百,畫齡也至少有 45 年。在人生不同階段,靈感和影響的來源各不相同。生命中某些階段曾熱愛過的事物,對現在的我而言,有點難以啟齒。因為在一名藝術家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便是:培養一雙敏銳的眼睛,能洞察細緻的品味(但願啦)。回顧過去,以往對我造成影響的事物,大多都不符合我現在的審美,而我相信現在的審美觀,是更成熟精煉的。

但有幾位藝術家在時間的洪流中,仍屹立不搖。持續影響我多達十幾二十年的數百人中,以下幾位讓我至今仍相信自己當時的品味:王家衛、尚‧保羅‧高緹耶(Jean Paul Gaultier)、三島由紀夫、村上春樹、阿爾布雷希特‧杜勒(Albrecht Dürer)、葛飾北齋,和亞歷山大‧羅欽可(Alexander Rodchenko)。

你是如何準備並完成一個作品?你使用紙筆工作還是電繪?為什麼?

我會先在紙上畫黑白草圖,掃描,然後用 Photoshop 上色。畫畫是我的興趣,雖然電繪更快、更有效率,但我無法為了方便而放棄我所熱愛的事物,並改變繪畫筆觸。我沒有變成一位貪圖便利的藝術家。

上色對我而言純粹是勞動。要達到想要的色彩及效果,電繪會使創作過程變得更簡單(不全然更快,但絕對更容易)。而插圖也經常需要修改,用電腦上色會更方便改動。

請為我們的讀者挑選一幅你最喜歡的作品,你想要藉由這幅作品傳達什麼訊息給讀者?

在我過去的創作中,並沒有一幅最喜歡的作品,我可能會喜歡其中一些作品勝過其他,但身為一名藝術家,我希望每次創作新作品時都能有所成長。因此,我不想追憶過去,或懷著過去的作品比將來的創作來得更好的想法。

《小尼莫和他另一個夢》(Little Nemo Dream Another Dream,暫譯),美國創意專案募資平台 Kickstarter 重製經典漫畫《小尼莫》計畫。
財務規劃雜誌《PLANADVISER》插畫,主題為聆聽和處理不同的建議。

為什麼您有多幅作品包含水的元素與身穿條紋泳衣的游泳者呢?

原因很多,我甚至能為此寫一篇論文。所以,我將簡而言之。

喜歡描繪水的主要原因是:

  1. 我有恐水症,因此我對水非常著迷。
  2. 比起直線和建築等剛硬的形體,我更喜歡畫有機的形體,而水是不斷在變形的終極有機形體,不管我畫多少次都不會厭倦。
  3. Be water, my friend.(編按:李小龍的一句哲理名言,意旨人應似水無形,不為框架所困,順應萬物,既柔且剛。)

喜歡畫條紋的原因:

  1. 童年時最喜歡的兒童讀物總和條紋有關:《長襪皮皮》(Pippi Longstocking)、《我爸爸的小飛龍》(My Father’s Dragon)等。
  2. 所有復古懷舊的東西我都喜歡,而舊款男性泳裝幾乎都是條紋的。
  3. 單純使用黑白來表現畫面時,條紋能為平面且單調的畫作增添分量。
  4. 我生於歐普藝術(Op-Art)的時代。
日本三井金工藝匠賞宣傳海報,金工藝匠賞目的是獎勵那些使用傳統技能提出創新和現代產品的日本工匠和藝術家。
美國週報《高等教育紀事報》( The 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專刊,邀請受高等教育的藝術家們以「#MeToo」運動為題繪製作品。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插畫家,能給想要成為藝術家的新手們、或想追隨您的學生們一些建議嗎?

並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能找到他們的熱情所在。你若已經找到自己熱衷的事物,那你十分幸運。如果決定把興趣當飯吃,你並不會得到永恆的幸福。但是,當事情變得困難(總是有事情往往很困難),你能撐過去的,因為你幸運地選擇了自己所愛的工作。最後,祝好運。

而作為一名教師,你會怎麼對待天才型學生和努力型學生?

這個世界應該停止對「天才」的迷戀。這種迷思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沒錯,有些人在藝術、音樂、體育等方面有與生俱來的才能,但是沒有人單靠天賦取得成功。無論一個人追求什麼,他都要非常、非常、非常地努力。我很確定麥可‧喬丹(Michael Jordan)天生具有才華和完美體型。他也相當幸運。但如果有人試圖說服你,是天賦造就了如今的他,請不要輕易信服。

對「天才」的迷戀,只是在你嘗試前就放棄的藉口。說出「喔,但他/她就是個天才啊,所以才成功」這種話何其容易。但追根究柢,重要的是你投入了多少、願意做多少努力來完成目標、接受建設性的批評指教來達到每日的學習,並一點一滴地進步。

目前為止我教過數百名學生(我自 2004 年開始授課)。是的,如果你天生才華洋溢,「並且」相當努力保持優勢(哈囉,喬丹?),你或許會變得無懈可擊,並掌握更多權力。

但是,不論他們天賦如何,多數成功的人都是那些最努力的。同一個學年中,我常常看到學年初班上表現最差的學生,在學年結束時,躋身優秀學生之列。我用自己的雙眼,年復一年地見證這些例子。所以,我們別再聚焦於天才了。

未來的工作有什麼計畫呢?會想嘗試用其他媒材創作嗎?

在 COVID-19 的隔離到來之前,我正在 Artechouse(設於美國華府的數位互動藝術空間)進行大型互動式投影計畫,不過開展三天便草草結束。那是我做過最有趣的創新計畫,不知道何時才能再次呈現在觀眾眼前,希望不會太久。我也想更深入這個計畫,我認為插畫還有其他尚未被發掘的潛能。

如果現在你可以無憂無慮地創作一本書,會是什麼樣的題材呢?

我想做《伊索寓言》的繪本書。因為關於該如何以好人之姿在社會立足的一切知識,都寫在那裡頭了。然而二千年後,世界依舊是一團亂。所以不論何時,都是重溫古希臘智慧的好時機。

標準收藏(The Criterion Collection)推出的哥吉拉電影系列紀念 DVD 封面。(特別標註 credit:© Criterion Collection)

清水裕子 Yuko Shimizu

移居紐約的日本插畫家,也是其母校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的資深講師,習慣用抄寫佛經用的日本毛筆創作,色彩鮮明的怪誕作品總會讓人想起葛飾北齋或歌川廣重的浮世繪,古典細膩與現代豪放兼容。《新聞週刊日本版》將她選為 2009 年「最受世界尊重的 100 位日本人」之一。

圖像作品散見於 DC 漫畫《黑槌》、《時代雜誌》、《紐約時報》、《滾石雜誌》和《紐約客》,常受知名企業委製作品,如 GAP 聯名 T 恤、百事可樂限量瓶、Apple 及微軟的廣告設計。她的兩本專著分別於 2011 年與 2016 年發行,並為兒童讀物《鐵絲網內的棒球》(Barbed Wire Baseball,暫譯)與《野天鵝和其他故事》(A Wild Swan And Other Tales,暫譯)繪製插圖。曾榮獲英國 D&AD 設計與廣告大獎的黃鉛筆獎與紐約藝術指導協會年度獎等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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