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人類骨學博士正挖掘著一個近代的故事：韓戰時期，南韓警方與民兵對南韓平民的大規模屠殺
南韓・牙山市—— 在一片翠綠的山丘上，挖土機狠狠挖開一個大洞，朴善洙（Park Sun-joo，音譯）與志工拿著小鏟子與刷子，尋找在 1950 年韓戰剛爆發時，被自己的鄰居重擊致死並埋葬起來的村民，包括兒童，有些人甚至在痛苦呻吟中遭活埋。
體質人類學家朴善洙自成年以來一直在研究韓國人種起源，為此他已經挖掘出無數遠古人類的骨頭。但近年來，他在這些小鎮挖掘出近代人類遺骸，從而掀開了現代韓國史上最悲慘的篇章——並且成為保守民族主義團體的眾矢之的。
「同事問我為何要做這個工作，這件事並非我的學術專長領域——古人類學，」現年71歲的朴善洙在訪談中說道。「但我不能對現實視而不見，忽視這些受害者的家屬仍然無法忘懷的傷痛，忽視每一天來到挖掘現場看著我們工作、只盼有天能夠將摯愛親人遺骸帶回家的年邁男女。」
年老村民告訴朴善洙的故事讓他感觸良多。
韓戰爆發當年，他的父親在首爾經營一家運輸公司。警察找上門並且凌虐他，要求他透露在出版社任職、被指控為共產黨支持者的哥哥行蹤。
朴善洙的大伯逃過警方追緝，但他的父親卻再也沒有從傷痛中恢復，最後失業、重病，殘缺地結束一生。他的母親被迫在製鞋工廠辛勞工作，把六個孩子拉拔長大。
「在這些地點被殺的人跟我的父親一樣大，」朴善洙說。「當我挖出他們的遺骸時，心裡想的是，同樣的事也有可能發生在我家人身上。」
深埋的骨骸、真相與創傷
朴善洙在挖掘過程中得知，韓戰的殘殺不僅是軍隊所為，警察與敵對村民也有份。
當共產黨入侵者從北南下進攻，南韓警方為了避免有人加入北方勢力，處決了成千上萬名政治犯以及疑似支持北韓的人。然後，當敵軍於韓戰初期的幾個月內橫掃朝鮮半島時，一些城鎮易手北韓，隨之而來的是更多血腥屠殺。
北韓支持者以長矛與乾草叉屠害南韓警察與軍人的親屬。而當南韓警方回來時，他們便與失去親人的右翼村民一起，迅速找出並處決那些他們指控為共產黨同謀者的人與其家屬。
有時這種報復性屠殺不只受政治意識所影響，也受韓戰前的家族世仇所驅使。村民通常會對家族全員趕盡殺絕，以確保不會有後代活下來進行報復。
韓戰結束之後，遭朝鮮共產黨入侵者與左翼民兵謀殺的受害者，在大韓民國被視為烈士。
但韓戰結束後，統治南韓的軍事獨裁者下令，禁止公開討論南韓警方與右翼民兵所犯下的駭人暴行。直至 1980 年代，警察都還持續監控著受害者家屬，並且建立相關祕密檔案。這些家屬隱藏自己的背景，深怕被人貼上「共匪後代」的紅色標籤。
今日，許多受害者仍深埋在近 70 年前他們遭處決、棄屍的地點。
「在我們的社會深處仍存在著左右翼間的緊張關係，紅色共匪的標籤仍尚未完全撕下，對於任何試圖挖掘過去的舉動，許多人仍感到非常不安，」朴善洙說道。「要彌合至今仍撕裂著我們社會的創傷，其中的一個方法就是將受害者遺骸挖掘出來，並歸還給他們的親人。」
在首爾出生長大的朴善洙，過去在首爾延世大學主修歷史，並曾是一名充滿抱負的記者。一次博物館實習讓他愛上了考古學。不過，當他於 1989 年從加州柏克萊大學拿到人類骨學博士歸國，並在忠北國立大學開始任教時，他壓根沒想過後來會和韓戰受害者遺骸扯上關係。
然後在 2000 年，國防部請朴善洙協助尋找韓戰遺址的亡兵遺骸。一位上校告訴朴善洙，他是他在南韓找到的唯一一位骨學家。
當他在挖掘年輕陣亡士兵的殘骸時，朴善洙深刻感受到戰爭帶來的悲劇。他和挖掘團隊找到的一名士兵遺骨，成為 2004 年南韓賣座電影《太極旗－生死兄弟》的靈感。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另外一樁戰爭悲劇又找上朴善洙，待他挖掘。
在前總統盧武鉉的自由政府統治下，南韓於 2005 年成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調查韓戰期間的平民屠殺。委員會最終證實，橫跨南韓各地，曾發生多起由南韓自己的軍警與右翼村民，對手無寸鐵的平民進行的大規模法外處決。
委員會於 2007 年開始大屠殺遺址挖掘時，他們請朴善洙帶領這項任務。
朴善洙的團隊很快便挖掘出被深埋已久的駭人真相：一具具白骨遺骸相互堆疊，雙手仍被綑綁，頭骨則有彈孔。這與目擊者的證詞相符：警察逼迫被害人蹲在戰壕內，然後朝他們的頭部開槍。兒童骨骸隨著玩具彈珠一起被挖掘出土。
「在共產黨統治時，他們動員村民挖掘防空戰壕，」前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調查員、如今仍和朴善洙一起挖掘這些遺址的安庚浩（Ahn Kyung-ho，音譯）說。「當南韓勢力接手，他們又被帶到同樣的壕溝處決。」
挖掘受阻
委員會的工作引發嚴重分歧，保守派政客譴責這是一場意識形態宣傳，目的是要抹黑他們對抗共產黨所做的努力。當保守派總統李明博於 2010 年關閉委員會時， 168 處可能的大屠殺遺址中，朴善洙的團隊只挖掘了 11 處，尋獲了 1,600 具受害者遺骸，而那只是成千上萬受害平民中的冰山一角。
家屬萬念俱灰。他們試圖重啟委員會的行動在國會屢屢受阻，即便自由派總統文在寅於 2017 年上台以後也是如此。2014 年，擁護者發起了一個非政府的挖掘團隊，並再次請求朴善洙帶領。
當時，朴善洙已經退休了，並準備要搬到華盛頓與韓裔美籍的妻子會合。他的兩個孩子都在美國長大，並且居住在美國。他的兒子在美國國際開發署（U.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工作。他的女兒則是在白宮工作一段時間後，轉至軟體公司任職。
「我跟妻子說給我五年時間，然後我就會去她那邊，」朴善洙說。「現在看來，我得請她再多給我五年。」
自從 2014 年開始，朴善洙的團隊已經在 6 處大屠殺遺址挖掘出400具受害者遺骸，包括在首爾南方 80 公里的牙山市，在一處廢棄金礦遭處決的 208 位受害者。委員會稱之為「反人類罪」（Crimes Against Humanity）。
在該礦坑中發現的受害者，有 58 名是 12 歲以下兒童。剩下的，逾八成是女性。
今年五月，朴善洙的團隊回到牙山市，挖掘大洞里附近的一座山丘。
「他們用重物無差別攻擊受害人，不分大人小孩，」一名李姓目擊者向委員會形容這 80 名村民在 1950 年被處決的情況。「他們鏟土扔在他們身上，有些人還活著、還在痛苦地蠕動著。」
「這麼多年來，受害人家屬不敢靠近這個遺址，唯恐被貼上共匪標籤，」失去許多親戚的53歲大洞里居民洪南化（Hong Nam-hwa，音譯）說。某個週六，他在一旁看著朴善洙的團隊進行挖掘工作。
朴善洙的工作大部分由善款資助，進展緩慢地折磨人。過去的埋葬地點因興建高速公路與工廠而毀。少數還活著、能夠指出遺址地點的目擊者通常拒絕合作，害怕重新點燃偏遠農村社群中仍然刻骨的敵意。
在山丘上搜索 29 天後，朴善洙的團隊找到看似來自四位受害者的骨骸。但他們當時必須暫時停工，等待雨季結束。
「我知道還有更多骨骸埋在下面，」朴善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