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金、福利與危機:歐洲新一代「飄零族」 的生活

飄零族(precariat),一個由法國社會學家在 1980 年代結合 precarious(搖搖欲墜)與 proletariat(無產階級)所創的詞彙——正是當今入不敷出的歐洲勞工的代名詞,他們的人數之多,已成為一種新興的不安定社會階級


過去三十年來,歐盟的重心從社會保護與內部團結,轉移至經濟成長及全球化,此間變化已然成為歐盟所受最大批評聲浪之一。

結果是,貧富不均不斷加劇,並讓工作不安全、不穩定、低薪(低到甚至不足以支應基本開銷)的勞工階層危殆感攀升。

歐洲外交關係委員會(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5 月中公布的一項調查發現,僅有三分之一的德國人在月底仍有錢可自由支用,義大利人和法國人則是四分之一。

與此同時,法國經濟學家近期的研究則發現,歐洲財富排名前 1% 的人們,其平均所得的增長速度是財富排名後 50% 人們的兩倍。而貧窮率則和 2000 年代中期相同,維持在21%。

「歐洲各國政府在財政成長上相互競逐,削弱累進稅率的情況下,幾乎每國都出現了貧富不均加劇的現象,」盧卡斯・錢賽爾(Lucas Chancel)、湯瑪斯・白蘭奇(Thomas Blachet)和艾默利・潔辛(Amory Gethin)於 4 月發表的研究中寫道。

這招致的結果是,新一代「飄零族」正在歐洲逐漸生成:數以百萬計擁有工作卻入不敷出的人們。

法國
——《世界報》Charlotte Chabas,里昂採訪報導

「你得要有 360 度的視野和 3 條手臂,」克莉絲提爾・N(Christelle N)說道,她在自己位於里昂的小小廚房裡,盯著六個孩子快速扒食午餐。坐在高腳椅上的寶寶把食物泥吐了出來,一個青少年則抱怨他的薯餅不夠吃。「吃我的吧,」克莉絲提爾說。她常忘了自己也要吃飯。

其中兩個孩子是她的,另外四個則是她的保姆工作。這份工作只能勉強糊口,她常需要替鄰居熨燙衣服,才能讓收支平衡。

和其他四分之一法國人一樣,克莉絲提爾和她的兩個女兒共組一個單親家庭。三十年來,法國單親家庭數量增加了 87%,他們在黃背心運動中占據了重要位置,但這不代表克莉絲提爾有時間去做這件事。「連去上個廁所都是一種奢侈了,我怎麼找得到時間去抗議?」她說。

克莉絲提爾一直不缺工作,但她從未賺到足以讓她舒服度日的錢。她的履歷是一長串的低薪工作。舉凡管家、看護、服務生、接線員,為此受累的大多是女性。長期合約則相當少見。

為了配合各種不可預測、變幻莫測的家長及其雇主們,克莉絲提爾的工作日總是很長。孩子們來來去去,家長們也可能會拖款,她的收入變幻不定。「作為一個單親媽媽意味著你沒有權利犯錯,」她說。而儘管她的前配偶曾兩度在法庭中現身,卻不願意幫忙負擔子女的撫養費。

所以克莉絲提爾緊盯她花的每一分錢,在折扣店和二手網站購物,和另一位單親媽媽分租這間月租公寓(每人 800 歐元,約 2 萬 7,000 元新台幣),但她很快就要搬走了,因為房東要求收回公寓。「我們打給房產仲介時說我們是單親媽媽,他們直接掛了電話,」她說。

三個月前,她精神崩潰,必須停止工作一週。「我靠著尊嚴努力生活,但總是要活在不安全感中,這真的很不容易。」朋友們問她要不要去幫忙帶小孩,但外出的花費不少,她又能怎麼辦呢?

「你忘了該怎麼跟其他人相處,」她說。「在和成人對話時,我無法找到正確用詞。我活在世界旁邊,沒有真的置身其中。」

義大利
——《義大利時報》(La Stampa)Letizia Tortello,杜林採訪報導

早上 5 點 45 分,太陽還沒升起,史黛芬諾・凡茲尼(Stefano Vanzini)已經在辦公室裡,而他的孩子仍在睡夢之中。

「我們有一堆工作,這都是政府官僚的錯。十年前,我們想買下房子和倉庫,現在我們想賣掉他們,」他說道。

他的顏料公司曾是一個小帝國,由他的父親法蘭科(Franco Vanzini)在 1945 年成立。六〇年代公司工作繁重,但到了九〇年代,他們已擁有超過 10 億里拉(約 19 億元新台幣)資產。「我敢說我們當時從不裁員,」凡茲尼說。但義大利歷經數十年的經濟蕭條拖垮了他們。金融危機帶走了一些廉價競爭對手,但真正的衰敗始於 2012 年。他們的營收掉了一半。

凡尼茲說,每一天都是為了生存,在激烈競爭中奮鬥。「税收增加了,官僚體制和證照檢定帶來的工作量讓我們忙瘋了。」為了生存,「我們也接受零獲利的訂單,以維持金流,也不會讓工人待在家裡。」

現年 57 歲的凡尼茲還不打算放棄,雖然他知道自己的兒子不會接手這個事業。「我願意在經濟上支持他們,就像我父親為我做的一樣,」他說。「因為他們是活在危機當中的孩子,義大利已經不再是一個機會唾手可得的國家了。」

英國
——《衛報》Patrick Butler,英國採訪報導

在統一福利金(universal credit,英國的社會福利改革)如何對個體生活帶來改變——且絕非好的改變——的研究中,克萊兒・艾克曼(Clare Eckerman)肯定不是罕見案例。62 歲的艾克曼來自達拉謨郡(County Durham),是一名學校行政人員。2018 年秋天,改成這個新福利制度後,她每月收入少了 400 英鎊(1 萬 5,000 元新台幣)。她說,生活現在更加艱難了,壓力更大也更不穩定。

艾克曼也是一名已註冊認證的身障者,她有退化性健康問題。而她被建議(她堅稱這是錯誤的建議),從她在就業及退休金事務部(Department for Work and Pensions)既有的福利方案,改換成統一福利金。沒有人告訴她,這個動作將一夜砍去她的收入,而這是不可能再改回來的。

「這會加深你的擔憂和焦慮,」她說。「要達到收支平衡非常困難。統一福利金削減了大部分金額。我們現在無法負擔商店賣的衣服、無法讓自己享受生活——不能上電影院或外出吃飯。沒有買奢侈品的餘地。」

艾克曼的案子已由該區議員勞拉・皮德考克(Laura Pidcock)接手處理,皮德考克已要求退休金事務部向艾克曼給付錯誤建議賠償。截至目前,該部門仍表示沒有明確證據顯示該情況屬實。而身為數學碩士的艾克曼則表示,沒有人會在知情的狀況下,同意每年減少 5,000 鎊收入。

「當你繳了一輩子(税金和國家保險自負額),真的會很生氣,」她說。「我們正在想辦法,但實際而言,我們的損失很大。我們的客廳需要鋪新地板。我們的冰箱的座腳只剩下一邊。有很多事情,我們老是在說,要是每個月有那 400 英鎊『我們就能做了』。」

艾克曼說,此事不只造成財務困境,這同時也磨去她對國家的信心,她不再相信這個國家能保護她。「我對福利國家有著完全的信心。我相信我們是幸運的,我們住在世界上最棒的國家。他們(英國政府)會照料我們。而這全部的信心都被沖刷殆盡。粉碎了。」

統一福利金原本旨在將英國社會保障體系帶入 21 世紀。數百萬名救濟金請領人(失業者與低薪勞工)本應申領到一個新的救濟金額;六種分別的工作年資補助應該會納為同一種單月給付;它本會提高效率,且其系統的設計會激勵請領人從領救濟金轉向投入職場或增加工時。

但自從 2013 年在聯合政府(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跨黨派支持)執政下試探性地推出以來,統一福利金一直舉步維艱。技術問題意味著,統一福利金要到 2023 年才能全面營運——比原訂計畫晚了 6 年。國家財政的高度緊縮已讓這項新福利政策(數百萬人抵抗貧窮的最後一道防線)變得不那麼慷慨,也毀了它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承諾:讓請領人能從工作中得到更好的生活。

皮德考克表示,艾克曼的案例演示了統一福利金對最窮困家庭的「殘酷漠視」。「就像臥房税(bedroom tax)(註)等其他福利改革一樣,他們的目標很紙上談兵:降低撥款額度,罔顧對於人們真實生活的衝擊。那些美好又簡單的語言已拿來當做斗篷,隱蔽一件件被社會安全網所遺棄的案例。」

儘管政府曾一度暗示,在統一福利金推行之下,不會讓任何人的生活變得更糟,但數十億英鎊的福利預算刪減——包含四年的補助凍結(benefit freeze,四年內無法變動補助層級)——已經改變了這件事。近期由財政研究所智庫(Institute for Fiscal Studies thinktank)發表的一份研究指出,將在統一福利金制度下受益的人數共計 160 萬,但有近 200 萬人將每年損失超過 1,000 英鎊(約 4 萬元新台幣),其中損失最遽的便是身障請領人。

就政治面而言,一切都證明著它存在巨大問題。數百萬人在接下來的幾年內將採用統一福利金。與此同時,它的惡名不斷滋長:它是令人畏懼的財政緊縮象徵,一種遙遠且與現實脫節的狀態,也是收入水平較低者生活的動盪因子。就如艾克曼所言:「如果我當時知道自己現在會這樣,還用了統一福利金,我現在一定會嚇呆的。」

德國
——《南德意志報》Max Hägler,馬爾克爾科芬採訪報導

巴伐利亞山丘上,曾經是一片有著農莊、原野和樹林滿布的景象,汽車工業已讓馬爾克爾科芬(Marklkofen)等地與世隔絕了數十年。

但如今,改變卻在醞釀之中。而這不全然是件好事。無人車來了,電動車也早已在此出現。德國正處於落後的危險之中。同樣地,自動驅動零件供應商曼牌(Mann+Hummel)的起源地馬爾克爾科芬也擔心自己將落於人後。

「汽車產業主導著這個地區,」麥克・努斯柏默(Michael Nussbaumer)說道,他的母親、父親和兄弟都在曼牌工作,他半數朋友也都任職於此。

「訂單的狀況很好,」努斯柏默說,「但我們感覺得到變化。」變化來得緩慢,但從兩方夾擊:「產品和數位化。」

曼牌生產機油、燃油和空氣濾清器。全都仰賴內燃機。電動車革命能夠去除產業對這些產品的需求,因此對於馬爾克爾柯芬在汽車產業的未來中是否會占有一席之地,努斯柏默毫無頭緒。「我們須要針對產業變化和成果做更多討論交流,」他說。

該區市長彼得・艾斯古柏-勞瑟(Peter Eisgruber-Rauscher)表示,所有人都面臨好日子是否到頭了的不確定感。「我很清楚,每個人都很緊張,」他說,「我們現在已經走到了一個巔峰。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採訪當時,努斯柏默正在組織一場全國大型示威活動,旨在針對柏林的政治與商業活動。該工會的格言是「公平工作」。

「我們不可能阻止一切,所以至少我們要團結一致,」他說。至於誰能從自動化潮流中獲利,而德國又是否該投入其中並廢止內燃機生產,則是目前面臨的大問題。

否則,他們將回到那片農莊、原野和樹林——就如同 20 世紀中期時一樣。

西班牙
——《先鋒報》Rosa M Bosch,巴賽隆納採訪報導

不久前,瓊恩(Joan)有一份在國際紡織大廠的好工作,他有自己的家庭、一輛司麥特汽車,每年休假時還能去伊維薩島或布拉瓦海岸走走。

但金融危機、離婚和裁員,都讓他付出代價。現年 47 歲的瓊恩,如今和他的新伴侶與年幼的孩子一起住在他巴塞隆納酒吧的倉庫裡。

開酒吧並不真的能賺夠錢——有時候一天只會進帳 100 歐元——而且這家店很有可能會在今年夏天關門。顧客們不準時支付帳款;支出堆積如山。

「現在我只開晚上,從六點開始營業;我們曾有四個員工,現在只剩下我,」他說。

瓊恩是勞動中產階級的一分子;他們過去付得起油錢、水費和電費,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需要尋求社區團體的幫助。

「我從沒想過我會變成這樣。我的另一半正設法尋求當地社會服務的幫助,而我求助於能源貧窮聯盟(Partnership against Energy Poverty,簡稱 APE),他們建議我減少電費,才不至於被斷電。」

APE 成立的目的,便是向企業和地方政府施壓,以阻止社會最弱勢民眾的公共能源供應遭中斷。巴塞隆納區域與都會研究機構(Barcelona’s Institute of Regional and Metropolitan Studies)的一份研究指出,巴塞隆納都會區裡,逾 37% 的家庭在租金和相關房屋成本上花費超過收入的 40%,遠高於歐洲平均 25%。

「我這一代人比前一世代更苦,」瓊恩說道。「我們的父母能買下二手屋,每個人至少有一間公寓。但現在我半數的朋友都還困在自己爸媽家裡,要不失業、要不打零工,而且一旦超過 40 歲,他們就再也找不到工作。現在革命沒有爆發的唯一理由,是因為我們的父母還有公寓和退休金。」

註:英國自 2013 年起,對領取住房津貼的低收入戶者徵收臥室税,請領人家中若有閒置臥房,所得津貼將依比例扣除。此舉旨在刺激更多民眾回歸職場,卻也引來不少批評。


新一代歐洲年輕人與父母輩的經濟狀況差異巨大,造成一整代「飄零族」現象。(Getty Images)
今年 9 月,群眾聆聽英國工黨黨魁柯賓在勞工活動現場發表演說,手上舉著「為多數人重建英國,而非少數人」標語。(Tolga Akmen / AFP /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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