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屋和天地 迪米特里斯・帕派約安努作品《Inside》

家屋是一個人日常所經歷之最私密的空間,在家中時,你預想自己是不被觀看,而是孤身一人的,而對他人在家屋中的私密狀態,我們通常也無從觀看。透過藝術表達的媒介,有時我們能窺看這屬於他人的私己狀態,也許無法真正「在場」,但卻能接近他人的「無人之境」。


自從 COVID-19 疫情爆發後,居家檢疫與隔離引發的一系列身心理現象,對於空間的討論也一一展開。根據德國兒童協會(Deutscher Kinderverein)研究顯示,居家檢疫使得人們被迫長時間與家人或同居者共處一室,預估將增加家暴發生與家暴致死率。與從前相比,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們在居處空間的選擇上更多元。乍看之下,獨處的需求似乎也更容易達到,但城市的生活方式使人隨時暴露在大量訊息交換中,真正的獨處成為極為難得的經驗。

因疫情所致,許多影視、表演藝術類節目轉為線上資源,正好此時有機會重溫 2011 年於希臘雅典帕拉斯劇院(Pallas Theatre)上演的劇場/展覽作品《Inside》。由希臘編舞家、劇場導演迪米特里斯・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創作,一齣沒有開頭與結尾、長達 6 小時的演出。在 6 小時的時間裡,觀眾可以自由進出劇院。而在觀眾還未進入劇場前,戲就已經開演;在觀眾離去後,戲也將續演一小段時間。

進門,開燈,發呆望落地窗,放背包,坐在床尾,洗澡,端盤子放桌上,完食等等……不同的獨居者重複著上述表演。(Marilena Stafylidou)

舞台上是裝潢極簡的一處家屋,門口、玄關、一張床、一間浴室,與後方上舞台的飯廳(暗示隱蔽角落的廚房)。另有不容忽視的兩扇窗戶,其中一扇較為隱密,就在飯廳外側;另一扇位於舞台正中央的落地窗,外面是陽台,可以看見窗外的景色隨時間流逝而變化。即使光線遵守自然光的定律,窗外景色卻非自然切換,而是跟隨創作者設計的節奏。

觀眾進場後,會看見一位角色「返家」。一位男人或女人,打開台上唯一的門進來了,背著包、穿著外套、邁著沉重的腳步,在玄關透過落地窗看著窗外靜止一陣,使人想起那種在外奔波一整天終於回到住處的疲憊與安心。接著他/她掛起外套、將背包留在玄關,走到床邊坐下休息片刻後便將鞋子脫掉,再走到床的另一側,褪去身上部分衣物,走進就在床後方右上舞台的小浴室,或使用馬桶、或在洗手台盥洗,之後將身上衣物全數褪去,進洗澡間洗澡。沖完澡,將自己包裹在浴巾中,拿起睡衣或睡褲,消失在廚房那一側。又出現時,他/她為自己端上一盤食物,可能是早餐、晚餐或不是任何一餐,你可以藉由窗外的景物與光線推測,或觀察他/她吃飯的模樣。吃了飯,角色拿著一杯水坐在靠觀眾席的床的一側,將水杯放在一路延伸到舞台邊緣的牆壁凹槽上,脫下睡衣,躺進床單中,消失不見。

進門,開燈,發呆望落地窗,放背包,坐在床尾,洗澡,端盤子放桌上,完食等等……不同的獨居者重複著上述表演。(Marilena Stafylidou)

在 6 小時的演出時間中,共 30 位演員就這樣在極小幅度的差異之間,重複輪替著上述極度日常的軌跡,與如夢的結尾;有時軌跡重複,有時錯開;有時家屋中空無一人,有時帶著對彼此的忽視,軌跡上擠滿了十幾個人。其中一次,一男一女的演員身軀互相交疊,觀眾可能看見了,也可能沒看見,就像在他們不注意時,散落地上的鞋靴衣物都一一消失;或是否每個人都看見,當牆緣的玻璃水杯累積到被推下舞台邊緣時,有時被接住、有時任玻璃碎裂。

窗戶的隔絕

線上觀影經驗改變了這齣戲的質地。我用投影機投放在客廳的白牆上,就這樣讓另一個家屋的影像在我的家屋裡一整天,我也在我的家屋裡重複著我的日常,就像台上任一個看似無心的角色。此番對照之特殊觀戲經驗,全是拜局勢所賜。

投影在我家牆上的這長方框,就好似舞台上演員所看向的那一扇窗。在藝術作品中最直白地標示出「窗戶」重要性的就是美國藝術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了。 在他的多數畫作裡,總有那麼一個多愁善感的面孔與那麼一扇窗。

進門,開燈,發呆望落地窗,放背包,坐在床尾,洗澡,端盤子放桌上,完食等等……不同的獨居者重複著上述表演。(Marilena Stafylidou)

在《小城中的辦公室》(Office in a Small City),一個男人在高樓辦公室俯視城市風景,眼前是藍天;著名的《夜鶯》(Nighthawks),餐館中的蕭條由落地景窗展現;《鱈魚角的晨曦》(Cape Cod Morning),一位女子從獨棟房屋的一樓落地窗向外看出去,陽光的角度是太陽剛升起的早晨。《自動販賣店》(Automat)中,這次窗戶是在畫中主角的身後,一片漆黑,對比了室內天花版的燈泡。

當有窗戶的存在,就有「裡面」與「外面」、有「私密空間」與「未定空間」的分別。為何霍普的畫作不管風光明媚還是燈光昏暗,總給人寂寞之感,是因為窗戶標示著某種隔絕,霍普以窗戶玩味著這種隔絕當中孤獨與舒服的界線,並藉此宣言藝術家所欲表達的是內心生活的外在表現。

那麼《Inside》又是在表達什麼樣的內心生活?

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在他的研究著作《空間詩學》中討論過家屋的概念。在〈角落〉一章,巴舍拉以現象學取徑探索「私密感」(intimité),發展出某種「場所分析」的現象學技巧,來探索閱讀與生活的空間。其以「家屋」作為主要的概念空間,家屋一樣是一個人之存在的延伸,不過其顯生過程的「起點」被標示了出來(註),即「角落」,一個「我們喜愛藏匿與蜷縮其中的孤立空間……對意象之想像而言是一種孤寂」。

進門,開燈,發呆望落地窗,放背包,坐在床尾,洗澡,端盤子放桌上,完食等等……不同的獨居者重複著上述表演。(Marilena Stafylidou)

雖同樣提出了孤寂,不過這種孤寂也在創造的層面上催生出「日夢」。在〈介殼〉一章中,巴舍拉以軟體動物之神祕的緩慢動態來捕捉「意象的萌發」,是在房間的角落裡,因孤獨與舒服,我們能萌發種種奇想日夢。《Inside》舞台上的窗,不只顯示了不同的城市風景,或在地點與時間上作轉換,也包含如夢的天空,和幻想的元素。

透過巴舍拉的閱讀,此作中家屋的日常生活並不作為內心生活的隱喻,而是日夢棲息的場域。在私密的「內部」角色們遙望「外部」的天地,觀眾無從得知那外部正發生的,是如何引起了處在內部之角色的思緒變化,因為那不再是重點。如編舞的重複表演中,創作者也許僅要呈現人類沉思之狀態,他不急於在那扇窗戶放上些引人注目的事件或風景;也不願意讓角色做什麼誇張的事情;更不願意讓角色彼此發現。在這樣的日夢中,角色似乎抵達想像中的「無人之境」,在家屋與天地之間,同時佔有空間又忘卻空間的存在。

進門,開燈,發呆望落地窗,放背包,坐在床尾,洗澡,端盤子放桌上,完食等等……不同的獨居者重複著上述表演。(Marilena Stafylidou)

其傳達的氛圍似乎可稱為一種嚮往。我看著客廳牆面上的投影畫面,看著角色的嚮往,並通過角色發現著自己的嚮往,這確實是在非常時期的蝸居生活中,數一數二孤寂卻豐富的體驗。


作者註:如同地球開始有很多顯著生物出現的時期——顯生宙,而顯生宙之前的生物可能生活在地底,或隱而不見,以此表達家屋與其中人人皆是顯化的事物,但在顯生之前的起點是隱而未見的角落。


可至 Vimeo 網站觀賞迪米特里斯・帕派約安努作品《Inside》,或直接點選以下影像播放(六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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