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棒 30 年

The Passage of Youth 男人四十

球場外好像週末的夜市,總是人聲喧嚷,有兜售黃牛票的歐吉桑,有排隊兌換外野參觀券的學生,有叫賣小吃與涼水的攤販,也有穿著寬鬆襯衫的流氓圍在樹下抽菸,打量著眼前這番熱鬧,一邊和香腸攤老闆對賭「十八啦」。

我和幾個國中同學約在健康路的牌樓下,等著看晚上 6 點半的球賽。這天是禮拜六,學校只上半天課,下午社團活動結束後我就騎著腳踏車趕往棒球場,要看兄弟象今年最後一場台南的比賽,對手是地主軍統一獅隊。

這是職棒 5 年,我們上高中的 1994 年,中華職棒的年度口號是——邁向更高點。

我們這群土生土長的台南小孩,很奇怪的,不支持地主的統一獅,卻跑去支持台北的兄弟象。其他人的原因我不太清楚,可能西瓜偎大邊吧?當年之前,兄弟象已經連奪兩次總冠軍,這個球季的戰績又遠遠將第二名(對,就是那討厭的統一獅)拋在後面,三連霸看來已是囊中之物。

天已轉涼的 10 月,我把學校新發的運動夾克拉鍊拉高,站在擁擠的路口繼續等。幾年前我和香港回來過暑假的表哥從阿嬤家出發,沿著大同路穿越體育公園,走過這座牌樓來看比賽。表哥是味全龍的球迷,因為他喜歡一名外籍投手「黑將軍」史東。但我覺得,他只是不想和我支持同一隊。

我成為象迷是小學六年級職棒開打那年,在兒童美語教室被隔壁的同學推銷成功。有一堂課,外國老師問:「Who is your favorite person? Please draw a picture!」(你們最喜歡的人是誰?請畫出來!)我旁邊的男同學在紙上畫了一名背號 33 的打擊者,向左扭腰,帥氣揮擊。他語帶崇拜地說:「他是棒球先生哦!效力的是兄弟象隊。」

那年是 1990 年,中華職棒在 3 月 17 日開打,元年的口號是「清新健康」。主播在電視機裡驕傲說著:「我國的棒壇篳路藍縷,現在終於擁有了自己的職業棒球隊,職棒將成為大家生活的一部分。」開打那天,台北市立棒球場先後進行兩場比賽,下午是統一獅對壘兄弟象,晚上則是三商虎大戰味全龍。下午比賽開打前,請來旅日傳奇名將王貞治擔任嘉賓,他身穿西裝站在左打擊區,用招牌的金雞獨立式打法奮力揮了空棒。

我在家裡盯著轉播,盤算自己該支持哪一隊。龍獅虎象四隊的代表色,分別是紅綠藍黃,隊上的王牌投手要不是有個像漫畫人物一樣酷的綽號,就是那綽號親切得一如村子裡的孩子王——「金臂人」黃平洋、「阿草」謝長亨、「火車」涂鴻欽、「假日飛刀手」陳義信。

支持一支球隊應該是一輩子的事情,小六的我似乎已覺察到這點。依據的是球衣的顏色嗎?吉祥物的樣子?還是王牌投手的魅力值?正當我猶豫不決時,那名 33 號選手翩然駕到。報紙上說,他還打過台南的巨人少棒隊。

誠如主播所預言,職棒成了國人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球隊搭著大巴到各城市比賽,風塵僕僕宛如偶像出巡,迎接他們的是座無虛席的球場、震耳欲聾的加油聲,以及明日的體育版頭條。我們這些純真熱情、時間也最多的學生,會把頭條做成剪報,和球員卡珍藏在一起。

不僅如此,我們會翹掉補習班去參加球員見面會,並每晚抱著收音機猛聽現場轉播,時時關注心愛選手打擊率的升降、防禦率的消長,對那些數字的在乎,更勝自己段考的分數。

1996 年,小小的台灣成立了另一個職棒聯盟,兩聯盟加起來高達十一支棒球隊,仍被蒙在鼓裡的球迷享受著虛胖的榮景。隔年,首樁假球案爆發,球迷好像被人在肚子上狠狠揍了一拳,想哭卻哭不出來,然後是第二拳、第三拳,直到殘存的熱情被消耗殆盡。

我們從一起迷職棒的高中生,成為一起不進場的大學生。我北上讀書了,卻一場球都沒去看過,2000 年職棒迎來最寒的冬天,全年入場人數僅 30 萬左右,相較全盛期 1995 年的 165 萬,宛如兩種運動。那年,曾讓我嚮往的台北市立棒球場拆除了,我連去看它一眼的念頭都沒有,只是後來騎車經過南京東路的兄弟飯店,想像著那場我來不及參與的遊行。

接下來的年月,台灣棒球從我的生活裡淡出,不經意轉台到實況轉播時,場上多半是叫不出名字的球員,少數還能叫得出名字的,在休息區裡老得像一個教練的模樣,一個遲暮的背影。偶然間我會在報章雜誌讀到職棒相關的消息,得知曾經支持的象隊被財團買走了,得知隊伍來來去去,如今又回到草創時期的四隊,感嘆我國棒壇為何依然這麼篳路藍縷。

1994 年那個週六夜晚,九局下獅隊反攻不成,5 比 6 輸給了象隊,我和同學步出球場,相約明年再來看獅象大戰。或許因為讀不同的高中,或許是升學的壓力,或許象隊的戰績衰退了,也或許青春期迷上別的事物,那約定一直沒有兌現,直到 25 年後,我重新回到台南棒球場。職棒 30 年,我和棒球可以重新開始了。

這次我帶著爸媽進場,這還是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一起看球。中秋連假,又是傳統的獅象大戰,牌樓下擠了很多人,那座斑駁的牌樓襯托著古樸的球場,這座我二十多年未曾造訪的球場,裡裡外外竟然就和二十多年前的記憶一樣,低矮、破舊、簡陋,好像鄉下小學的禮堂。

我們坐到三壘後方的加油區——是啊,支持一支球隊是一輩子的事!雖然球隊 Logo 從可愛的大象變成神氣的猛象,至少球員仍穿著黃衫,胸前印著 Brothers;雖然現在的 17、26、33 號選手,已非當初的飛刀手、萬人迷、棒球先生,不過,傑出的 23 號選手仍是我一直喜歡的,他將在球季結束後引退,最後一次到台南出賽,好多人都穿著他的球衣。

到處是 23 號彭政閔的球衣,他將在球季結束後引退。(攝影/陳德政)

我和爸媽坐在褪色的椅子上,吃著家裡帶來的月餅,身後是黃澄澄的兄弟應援區,對面的一壘則是綠油油的統一加油團,場內是熟悉的紅土、白線和草地,戰鼓響起,雨也落了下來。彷彿為了彌補我二十多年的缺席,這場球因雨打得斷斷續續,從傍晚 5 點戰到午夜 12 點,成了中職史上時間最長的一場球賽。

黃澄澄的兄弟應援區。(攝影/陳德政)

因雨暫停期間,原先壁壘分明的兩軍啦啦隊,隨著場內的播音系統同聲唱起了卡拉 OK:〈青蘋果樂園〉、〈失戀陣線聯盟〉、〈向前走〉、〈紅紅青春敲呀敲〉,原來這座球場不只外觀停留在過去,它的靈魂也封存在我們當時聽的卡帶中。

後來比賽接近尾聲時,兩隊會因觸身球清空雙方板凳,一副作勢要打起來的樣子;某一局更換投手,另一邊的看台會傳來汽笛鳴響的「叭叭叭!」,球迷大聲喊著:「不要換!」;而九局下半統一獅會神奇地單局灌入 5 分反敗為勝;午夜時分我搭計程車回家,運將回過頭來跟我說:一切攏是假的啦!在這一切發生以前,一局上半,39 號選手把球轟出了左外野,我本能似地站了起來,用力敲著手裡的加油棒,唱起了戰歌。這是真的,我的身體還記得那種感覺。

9 號三壘手王威晨,他的父親是兄弟創隊元老「萬人迷」王光輝。(攝影/陳道憲)
98 號內野手岳東華。(攝影/陳道憲)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