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竊盜統治者、天才、間諜:弗拉德米爾・普丁的紛紜謠言

俄羅斯在川普選戰裡的身影令普丁神教的氣焰更盛,我們也確信教主會贏得 3 月 18 日的俄國總統大選。不過這些傳聞裡頭,有多少是反映我們與我們的時代,又有多少真的關乎普丁這個人?


也許你也發覺了,弗拉德米爾・普丁(Vladimir Putin)無所不在。烏克蘭和敘利亞的國境內都有他的士兵,巴爾幹半島與芬蘭有他策動的搗亂分子,他的手還伸進捷克共和國、法國與美國的選舉。而且他就是媒體。沒有一天見不到諸如「普丁的復仇」、「普丁邪惡的秘密泉源」或者「普丁是個糟糕人類的十個理由」之類的斗大新標題。

普丁最近無處不在的身影令普丁神教(Putinology)更添光彩。普丁神教企劃——這個關於普丁其人其念的評論與分析的產物,奠基於必然的偏頗、不完整、有時候還全然錯誤的資訊——在知識產業裡,十年多來早就是個獨立學門。俄羅斯在 2014 年侵略克里米亞以後,神教油門催到高檔,然而過去幾個月裡,俄羅斯干涉美國總統唐納德・川普(Donald Trump)選舉的指控繪聲繪影,更常踞新聞版面,讓普丁神教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歷史上,從未見過這麼多人以及這麼少的腦袋、這麼多的怒氣,在俄羅斯總統這個主題上各自表述。川普在莫斯科飯店旅館黃金浴的傳聞,可說是正式冊封了普丁神教黃金年代的神聖事件。

而普丁神教到底告訴了我們什麼?神教產出了關於普丁此人的七種獨特假說。其中任一假說都不算是全錯,但也皆非全對(除了七號假說)。將這些假說全部拼湊在一起後所透露的,不僅是普丁的樣貌,更是這個時代的輪廓。這些假說描繪了一種知識階級——我們自己——瀕臨精神崩潰的肖像。不過現在先讓我們一一瀏覽這些假說。

一號理論:普丁是個天才

新德里的藝術展上,展示尼泊爾藝術家桑尼爾・席鳩(Sunil Sidgel)創作的川普與普丁畫像。(Dominique Faget / AFP / Getty Images)

說來簡單:這個世界還在玩跳棋,普丁卻是在下西洋棋。他幾乎不費兵卒就從烏克蘭人手中拿下克里米亞;他奪回契訶夫(Anton Chekhov)和歷代沙皇最愛的海灘盛地雅爾達(Yalta),後果只有一些輕微制裁。在美國、土耳其和沙烏地阿拉伯經年支持敘利亞叛軍以後,他代表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干預內戰,短時間內就讓戰事風雲變色。他在破壞泛歐共識一事成效斐然,並資助疑歐右翼——有時權變之下也會贊助疑歐左翼——顯然旨在拆除戰後的國際秩序,用一連串俄羅斯大可以扮演老大哥的雙邊貿易關係取而代之。

最後,普丁介入美國選舉,這場選舉選出全球最有權力的職位,普丁還設法把他的夥伴弄進白宮。那後果又是什麼?俄國可能的收穫包括結束美國制裁、重修兩國經濟關係、聯合開採俄羅斯的大西洋領海石油,以及實務上承認克里米亞屬於俄羅斯聯邦;相較之下,幾個外交人員被逐出美國實在是很小的代價。

在俄羅斯國內,普丁不是順利封住反對陣營的嘴,就是收服了對手。自由派人士在臉書上自陷蝸角之爭,陸續移民國外;普丁也嚴格管束極右陣營,該社群痛恨普丁不夠法西斯,責怪他沒發兵打下基輔;而民主社會主義的左派則受困在俄羅斯聯邦龐然的偽左翼威權共產黨之中,完全不成氣候,普丁根本瞧不見他們的身影(別忘了普丁有很多很多眼睛)。

普丁在他前兩任任期鴻運當頭,當時全球原物料市場大好,但他也有可能搞砸。不過他把握住機會,俄羅斯隨之致富。如今在普丁自己的小圈圈裡頭,最能算得上對手的人物就是他的首相,短小粗胖的狄米崔・麥德維夫(Dmitry Medvedev),此人最出名的事蹟就是愛玩 iPad。國內唯一可能形成威脅的政治人物是亞歷謝・納維尼(Alexei Nalvany),一位天賦異稟的莫斯科民粹政治人物,活躍於網路,政治信念則朝三暮四,而克里姆林宮正忙著用各式刑事訴訟與軟禁招待他。

莫斯科的美術展上,女子端詳普丁與麥德維夫的肖像。(Dmitry Kostyukov / AFP / Getty Images)

普丁是個邪惡天才的這套假說,無疑就是西方人對俄羅斯總統的主要理論觀點,不論是批評家對他排山倒海的批評,或者普丁粉絲的膚淺想法都作如是想。那些相較沒那麼認同普丁在政治、智識和軍事能力的人——包括美國前總統巴拉克・歐巴馬(Barack Obama)——在普丁是天才一派人眼中,不是太天真就是太軟弱:就是那種下跳棋,而不是下西洋棋的人。同時呢,俄羅斯籍的普丁觀察家們常常吃驚於西方對普丁計略長才的佩服。舉例而言,偉大的西洋棋冠軍身兼沒那麼偉大的俄羅斯反對派政治人物蓋瑞・卡斯帕洛夫(Garry Kasparov)就認為,這整件事根本是在羞辱西洋棋。

不管怎樣,普丁打什麼天才算盤確實令人好奇。為了深愛但老早走下坡的度假勝地,是否真的值得以國際孤立、日益惱人的制裁與烏克蘭人的恆久敵意為代價,何況俄羅斯人根本不去那裡旅行了。的確不少人擔心,廣場革命之後的烏克蘭政府可能會中止俄羅斯在塞凡堡(Sevastopol)巨大海軍港口的租約,不過如果真的是個天才的話,應該不用拿下整座半島來處理這場危機吧?

至於在敘利亞,普丁現在或許是能沐浴在拯救阿薩德政權的榮光之中,但又有誰能和他一起慶祝呢?阿薩德賣力屠殺的遜尼派穆斯林當然不會在場——其中一些倖存者不久就會回到他們在高加索與中亞的家鄉,對俄羅斯大熊們還燃起一股全新的怒火。再說到歐洲解離,普丁似乎最在乎此事,但這又真的是俄羅斯的致勝方程式嗎?「匈牙利普丁」維克多・奧班(Viktor Orbán)目前為止是夠討好俄羅斯了,然而所謂的波蘭普丁們,也就是法律正義黨(Law and Justice),則陷入恐俄情緒。一位凌厲的評論家指出,要是普丁真的順利在德國安上一位右翼民族主義領袖,這個德國普丁大可能和正版普丁開戰,就像德國的古代普丁們一樣。

就連我們的新美國普丁唐納德・川普,也不見得就如乍看之下那樣對俄羅斯是一大助益。首先,川普和俄羅斯總統堂而皇之的浪漫情事已在美國激起一波恐俄風暴,這種氣氛自從 1980 年代早期以後還未見於美國。再來,川普是個白癡。和一個白痴並肩作戰可不是多天才的手腕。

在內政戰場上,普丁的才智如今看來同樣可疑。在 2011 年,他下了重大決定,讓麥德維夫做了四年總統之後,他決定重返大位。麥德維夫自己丟臉地宣布此決定,沒多久莫斯科就迎來 1990 年代早期以來最大規模的抗議活動。普丁等待抗議退潮的耐心令人佩服。他沒犯下兩年後維克多・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在烏克蘭犯的錯,亞努科維奇一開始就反應過當,接著似乎又反應過少。反之,普丁等抗爭風頭過去,用暗中偷拍與捏造的刑事訴訟逐一翦除抗議領袖,而莫斯科則著手都市翻新,興建公園與單車車道,安撫知識階級部分的怒火。不過普丁完全沒搭理反對陣營的批評主題——他的政權腐敗、怠慢而且缺乏遠見。普丁反而侵略烏克蘭,隨之鼓動民族主義,他統治下那些糟糕的面向反而變本加厲。

如果普丁照著他自己說的,在 2008 年以後退休,當一個俄羅斯政壇大老,全國到處都會立起他的雕像。在他的統治下,俄羅斯掙脫 1990 年代的混沌局面,贏得相對的穩定與繁榮。然而,2017 年初油價大跌、盧布嚴重貶值,普丁還對歐洲施加可笑的乳酪反制裁,再算上消沉的反對勢力,實在難以想像普丁年代的暴力會有休止符,而普丁的暴力難以不招致更多暴力。如果這算得上天才,那還真是一種非常詭異的天才。

二號理論:普丁什麼也不是

許多俄國人在 1999 年新年除夕首次見到弗拉德米爾・普丁。當時情勢驚人急轉,明顯病重的鮑里斯・葉爾欽(Boris Yeltsin)任期還有六個月,他在慣例的歲末演講宣布他將要辭去總統一職,移交權力予他最近才任命的首相,此人更加年輕,精力也更旺盛。

於是普丁來了。效果令人吃驚。葉爾欽看起來困惑又重病。他的演講咬字含糊,令人費解。他坐得筆直,彷彿身體架了支架。但這傢伙是怎麼回事?這個小矮子?普丁跟葉爾欽比起來是個小不點,而且雖然他比較年少也比較健康,卻可以看起來更像死人。普丁說了幾分鐘的話,一邊承諾守衛俄羅斯的民主茁壯,一邊對著那些可能危害俄羅斯的人發布各式警告——實在前言不對後語。許多人都不認為普丁能長久擔當此大任。葉爾欽犯了很多錯,但至少看起來是個大人物:高大、嗓門洪亮,還是前蘇聯政治局(Poliburo)的成員。那普丁呢?人們一下子拼湊出資訊,他不過是個 KGB 的上校。他曾派遣出國,但那倒也不太算是國外(註 1)——送到東德後方的德勒斯登(Dresden)。他很矮,聲音尖細而且頭髮稀薄。葉爾欽無時無刻都在整肅內閣,那些倖存的人們都不是個咖,但就算在那些人裡,普丁依然不是個咖。

在這個大多數人都篤定普丁是天才的世界,普丁什麼也不是的理論值得回頭檢視。普丁確實有一個人人都有的特質。我最喜愛的普丁觀察側寫,出自一位在 1990 年代的聖彼得堡就認識他的人。此人經營一間成功的醫療用品公司,普丁就任總統不久後,該公司受要求挪出部分營收,用作黑海海濱建築群「普丁皇宮」的資金,此人之後就成了吹哨人。不過他對普丁倒是有個頗有意思的觀察,他告訴英國記者班・猶大(Ben Judah):他絕對是個普通人⋯⋯他的聲音很普通⋯⋯不強悍,也不高亢。他的個性普通⋯⋯智力普通,不特別聰明。你走出門外,會在俄羅斯找到數千個人,每個人都像普丁一樣。

這番話當然不盡然正確:普丁至少在某些領域超出常人(好比說他是列寧格勒的柔道冠軍)。但這些話語之中仍然蘊含一些洞見。普丁魅力的一部分就是他並不鶴立雞群。就任後的頭幾場採訪裡,他強調自己是多麽平凡的人。他在 1990 年代的財務多麽吃緊,他多倒霉。就像和他同世代的人一般,他知道一樣的笑話,聽一樣的音樂,看一樣的電影。普丁提及 1960 或 70 年代假異議分子的歌詞或電影對白時,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普丁在說些什麼,而這恰恰是蘇聯文化的親見證,標榜其均等主義,也流露其限制。這沒讓他脫離主流。他不過是出生於列寧格勒的平凡工人階級的平凡獨生子。彷彿是蘇聯從它體內那點人性咳出一點什麼,一個標準的普通人,他普通兇悍,普通無知,帶著普通的懷舊情懷。

普丁早年執政的各種故事往往證明了他不算是什麼超能之人。他懾於美帝的力量,佩服喬治・布希(George W. Bush,小布希)。他同樣明白俄國的國力有限。葉爾欽年代的俄羅斯政治由一小群寡頭、石油與銀行巨頭和他們的私軍把持。這些人可不受瘦小的退役上校普丁之流節制,而聽令於內政部與 KGB 那些虎背熊腰的退役將軍。此外,有些寡頭還是出色的戰略家——他們熬過 1990 年代的腥風血雨,脫穎而出,那時的普丁則不過是渾渾噩噩的貪腐市長幕僚。普丁早期的人氣源於他對車臣和寡頭的強硬態度。他成功鎮壓車臣,但他真的能在和寡頭們攤牌的對決中勝出嗎?他並沒有把握。

他在 2003 年迎來了政權的關鍵轉捩點,普丁花了好幾個月才鼓起勇氣逮捕全國首富米凱・霍多科夫斯基(MIkhail Khodorkovsky)。但他真的卯下去了,事情也成了。沒人上街聲援失勢的寡頭,森林裡也沒冒出祕密軍隊。普丁逍遙了,而且他自此以後還會得手很多很多次。他和他的辦公室會長成一體。今天你所見的小小普丁在公開典禮穿梭在克里姆林宮洞窟般的一間間房間,當然他的體型是沒長得和他的周圍布景一樣雄偉。然而光是時間就足夠讓普丁與克里姆林融為一體。川普是他會見的第四任美國總統。無數英國首相卸下職務,外帶兩名法國總統、一名德國首相(而且普丁之後還僱用了他,讓德國人有點沒面子(註 2))。而普丁還在。光是活過漫長的任期,就足以讓他的身形日益茁壯。如今他有了個中等身材。

莫斯科 UMAM 美術館的清潔人員經過普丁的巨幅肖像畫,時值該館《超級普丁》展期。(Yuri Kadobnov / AFP / Getty Images)

三號理論:普丁中風

2005 年《大西洋月刊》的文章《意外登場的獨裁者》讓普丁神教的雛形愈趨流行,該文引述了「行為研究專家」布蘭達・康諾斯(Brenda L Connors)的著作,康諾斯任職於羅德島的美國海軍戰爭學院(Naval War College)。康諾斯從影片鑽研普丁的肢體動作,總結出普丁身子衰弱,很可能是認知神經系統的缺陷,肇因於在娘胎裡的時候中風,令他無法充分運動右側身體——這就是為什麼他走路時左邊臂膀甩動得比右邊多。康諾斯告訴《大西洋月刊》,普丁嬰兒時很可能從沒有辦法爬行,還有普丁如今仍然甩動全身行動,「照著從頭部甩到尾部的模式,就像一條魚或是爬蟲。」

這個假說在很多領域的解釋力都很薄弱,比方說它就沒辦法預測普丁會不會入侵白俄羅斯,但這個假說還是陰魂不散。想必有人想像,像條魚的小小普丁穿行在這個男男女女都有辦法運用身體兩側移動的世界,只能挪動半邊身體的普丁卻深感傷悲。

四號理論:普丁是 KGB 密探

喬治・布希與普丁的初次見面相當有名,當時新任總統布希在記者會上宣布,他看進這個俄國人的眼睛,並見到他的靈魂。布希的顧問們都尷尬到想鑽進地板。「大家都看得出來我石化了。」時任國安顧問康朵莉莎・萊斯(Condoleezza Rice)在她的回憶錄中寫道。國務卿科林・鮑爾(Colin Powell)把他的總統拉到一邊。「你也許真的看到了(普丁的靈魂),」鮑爾告訴普丁:「但我看進他的眼睛看到的還是『 KGB 』。記住了。」他陰沉地說下去,「他德文說得流暢可是有原因的。」副總統迪克・錢尼(Dick Cheney)也作如是想:他每回見到普丁,他都會告訴旁人:「我不斷想到 KGB、KGB、KGB。」

而自此以後,就老是這個樣子。每次普丁試著對誰示好,大家都覺得那是因為他是個 KGB 探員,試著操弄他們。而每次普丁使壞——有一次他就介紹他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康妮(Connie)給怕狗的安格拉・梅克爾(Angela Merkel)認識——也是因為他是 KGB 探員,爭取心理上風。

KGB 絕對是普丁職業生涯的主幹——他在 1974 年大學畢業那天起就在 KGB 做事,至少做到 1991 年 8 月。此外,KGB 可不僅僅是間公司,還是一所大學:莫斯科市裡頭普丁就讀的國家安全委員會高等學校(Higher School of the KGB),年輕的探員們都要修讀大學水準的課程。KGB 的高層們堅信,這些年輕的軍校生需要明白這個他們受訓以顛覆、操弄的世界。普丁非常可能在 1991 年在聖彼得堡市長辦公室任職以後,依然和他以前的同事們保持聯繫。普丁也確實帶著許多 KGB 前同事進入政府最高殿堂。

然而我還是忍不住覺得,KGB 假說令我失望。萊斯、鮑爾和錢尼這些人討論普丁的 KGB 往事時,暗示著普丁對待政治如一場支配競賽。人們不是他手下的探員,就是他力圖削弱的敵手。這是個無情的世界觀,不過政治圈很多人不也都這樣想嗎?不是有一堆惡霸,將人們二分成他們能控制與不能控制的兩批人嗎?比方說,迪克・錢尼不就是這樣嗎?這並不是說如此在世間行事合情合理。但這樣看來 KGB 就完全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不過 KGB 這個標籤在西方人嘴裡還有別的意思。KGB 就能代表蘇聯,而普丁就成了蘇聯的復國運動代表,一手拿著錘子,一手拿著鐮刀,這就是他在西方媒體的主要形象。這到底意味著什麼?當然不是任何人都認為普丁支持無產階級(錘子)和農民(鐮刀)的歷史團結,也不覺得他是個打算把資產階級資產充公的正港共產黨人。蘇聯在這裡的意思其實是,曾經割據半邊東歐的凶暴帝國勢力。當然普丁看起來的確不認為俄羅斯的鄰國們是擁有完整權利與主權的國家——說他是個帝國主義者當屬公允。不公平的地方是(其實是對蘇聯的不公平)則是影射他的帝國主義獨尊蘇聯。蘇聯可沒有發明帝國主義;舉例來說,蘇聯的基本國土大致與帝俄所欲鞏固的幅員相當,而帝俄之所以能成為帝國,就是因為它征服大西洋沿岸原住民、在高加索山區發動數十年的殘暴戰爭,並割下一塊波蘭國土。普丁是個俄羅斯帝國主義者,如此而已。

但最後呢,當然,指稱某人是個「KGB」還隱含道德評價,因為蘇聯的 KGB 刺殺、滋擾、關押異議分子,還是日後稱之為假新聞的開路先鋒。不過要是以為任何走進 KGB 大廳的人都是全然的邪惡之徒,簡直就跟 KGB 自命為蘇聯晚期的清廉、「專業」機構一樣狹隘。

KGB 是個龐大的組織——在 1980 年代 KGB 雇用數十萬人。KGB 在 1990 年代裁員以來,我們才知道 KGB 裡面什麼樣的人都有。比方說有一位菲利浦・博布科夫(Philipp Bobkov),他曾經迫害蘇聯異議分子,但蘇聯解體後他成了媒體寡頭弗拉德米爾・古辛斯基(Vladimir Gusinsky)的員工,還老道地評論 KGB 往事。有些 KGB 探員進入私部門,成為跟監專家或是刺客。還有些 KGB 探員留在 FSB(俄羅斯聯邦安全局)試圖打擊組織犯罪。還有些 KGB 探員留在 FSB,並利用職權助長組織犯罪,謀害無辜市民並積攢自己的小筆財富。有些前 KGB 探員在車臣英勇奮戰,還有些人在車臣犯下戰爭罪。有一位亞歷山大・李維寧科(Alexander Litvinenko)從 KGB 轉任 FSB 探員,他腐敗的上級指示他殺害寡頭鮑里斯・比瑞佐夫斯基(Boris Berezovsky),李維寧科卻揭發此事。後來他擔心人身安危逃離俄國,落腳倫敦,在那裡他和西方情治機構合作,發表許多反普丁的文宣攻勢。數年以後,另一名前 KGB 探員安德烈・魯戈福(Andrei Lugovoi)在倫敦以大劑量的放射性同位素釙-210 毒殺李維寧科。

五號理論:普丁是個殺手

我如今住在紐約,不過我生於俄國,有時候也寫些俄國的東西。這表示人們經常和我分享他們對普丁的看法。我記得 2006 年 3 月的某天晚上,我經引薦認識一位知名法國攝影師。她得知我是俄國人以後,她說:「噗咚?」她的法式發音閹割了俄國總統的名字,讓他聽起來像是淋上肉醬的加拿大薯條。「噗咚,」攝影師說,「可是個鐵石心腸的殺手。」

在此以前,我已經在一些俄國反對陣營人士口中聽到過這種說法,不過那還真是我頭一回在紐約聽到這種觀點。或許因為這位攝影師是法國人,又或許因為她是個攝影師,在我聽來她的話充滿藝術氣息:因為他冰冷、缺乏血液的臉孔、沒有情緒的雙眼,因為他不願意微笑。幾個月以後,李維寧科在倫敦死於毒殺,記者安娜・波利柯傅斯卡亞(Anna Politkovskaya)在莫斯科市區帶著日常雜貨返家時中槍身亡。讓普丁是個殺手的觀點更加風行。

我完全不打算反駁這條敘述。普丁對車臣、喬治亞與烏克蘭發動暴力而致命的戰爭,我還同意最近英國的調查結果,總結普丁「可能」同意行刺李維寧科。不過發動侵略戰爭、殺害投敵的離職員工這種事,都不太會讓你被踢出國際社群。

不,人們認定普丁是個謀殺犯這件事還有另一層意義,川普莫名其妙在美國崛起的那段時間裡,這件事也成了討論焦點。共和黨初選時,平常出了名和川普勾肩搭背的保守派節目主持人喬・斯卡伯勒(Joe Scarborough)逼問候選人川普和普丁的好交情——照斯卡伯勒所言,普丁「殺害記者以及政治對手。」幾天後,在另一場更知名的週日早晨政治節目裡,白宮前顧問喬治・史蒂法諾普洛(George Stephanopoulos)再次質問川普。當川普抗議:「就我所知,沒人能證明他殺了任何人。」史蒂法諾普洛自信地回嘴:「許多指控聲稱他是殺害安娜・波利柯傅斯卡亞的幕後主使。」川普盡他所能地抵擋攻勢。但這個話題可沒有淡去。在 2017 年2月初超級盃賽事開打前的訪問裡,福斯電視的招牌大嘴比爾・歐萊利(Bill O’Reilly)質問川普。「普丁是個殺手。」歐萊利說,而川普的回應臭名昭彰(雖然還算中肯):「殺手那麼多。我們有那麼多殺手。你覺得呢?我們的國家難道就這麼無辜?」

「我還不知道哪國領袖是個殺人兇手。」歐萊利說。歐萊利的意思當然不是他沒聽過任何哪國領袖下令侵略伊拉克,或者哪國領袖簽下命令執行無人機轟炸,或者下令執行格殺命令,就像哪國領袖下令殺了奧薩瑪・賓拉登(Osama bin Laden)(註 3)。他的意思是,他不知道哪國領袖會大搖大擺殺害平民百姓。

狗穿著服喪披肩,參與普丁的惡搞葬禮,看板上的普丁畫像蓄著希特勒風的衛生鬍。(Sergei Supinsky / AFP / Getty Images)

這項指控的問題並不是它不為真,而是就像多數普丁神教傳說,它是個滑坡謬論。當大多數人指控普丁殺害「記者和政治反對人士」時,他們指的是死在 2006 年的波利柯傅斯卡亞與死於 2015 年的反對派領袖、前副總理鮑里斯・涅姆佐夫(Boris Nemtsov)。主張普丁是波利柯傅斯卡亞與涅姆佐夫刺殺案幕後主使的指控確實存在——然而在真正瞭解案情的圈子裡頭,很少人相信這些指控。他們相信波利柯傅斯卡亞和涅姆佐夫死於車臣暴君拉姆贊・卡狄羅夫(Ramzan Kadyrov)的同黨之手。在涅姆佐夫一案,卡狄羅夫一黨人涉案的證據昭然若揭。而波利柯傅斯卡亞一案裡頭,比較像是間接證據(波利柯傅斯卡亞一案裡頭還有很多證據指出,還有多方計畫傷害她,像是早前有一起看起來比較像政府策劃的毒害行動),但卡狄羅夫仍然嫌疑最大。

不過卡狄羅夫參與行刺並不能為普丁開脫,因為卡狄羅夫就是普丁的手下。許多報導指出,普丁對涅姆佐夫一案感到屈辱和憤怒,好幾週都不願接聽卡狄羅夫的電話。另一方面,幾乎三年以後,卡狄羅夫依然掌管車臣。普丁把他安插在車臣。所以如果普丁沒親自下令殺害這些人——不過我要再次強調,多數記者和分析家們的共識就是普丁沒有——但他也至少一直是個幫兇。

循著殺手普丁這條理論的路走,我們就接近了普丁神教概念上的盲點。我們所打交道的對象似乎既非政府無權的失敗國家,也不是擁有絕對權力的極權國家,而是介於這兩者之間。普丁沒有下令殺人,但人還是死了。普丁下令接掌克里米亞,但就最可能的觀點看來,他沒下令入侵烏克蘭東部。一位關係亨通的俄國商人資助了一小團傭兵,並受託執行了那場侵略。真正的俄國軍隊稍晚才登場。但如果普丁沒有掌控一切——如果有一些強大勢力不受普丁節制運作——那普丁神教算是什麼東西?就這點來說,普丁神教沉默了。

在諸多指控普丁犯下的罪狀中,最糟的絕對是在 1999 年莫斯科多個住宅區的爆炸案。該年 9 月,總統鮑里斯・葉爾欽生病,總統大選在即,相對無名的普丁才剛從 FSB 頭子的身分轉任葉爾欽的總理經營政府,就有兩幢巨大的公寓在莫斯科爆炸,死了將近 300 人。幾天後又有另一棟建築物爆炸,這次是在俄國南部城市伏爾加頓斯克(Volgodonsk)。幾天後又發生了一件怪事,莫斯科當地警方在利珊(Ryazan)地區一間建物的地下室抓到好幾個人似乎在安裝爆裂物——而這些人竟然是 FSB 的人。他們迅速移除明顯的炸彈,並宣稱整件事是「演習活動」,意在測試居民和警方的警覺心。

雖然政府立刻指控車臣恐怖分子安裝炸彈,並以此為理由入侵車臣,但始終有一股不屈不撓的少數分子堅持政府才是幕後黑手。(李維寧科正是最早也最出名的理論支持者之一。)原先是蘇聯化學家,後來成為異議分子的謝爾蓋・柯瓦約夫(Sergei Kovalyov)成立公開委員會調查這些指控。委員會兩名成員謝爾蓋・尤山科夫(Sergei Yushenkov)和尤里・史切科契金(Yuri Shchekochikhin)在 2003 年遇害。尤山科夫在自家公寓大樓外中槍身亡;史切科契金遭到毒殺。

俄國政府到底有沒有涉入爆炸案的問題依然令人喪氣。目前證據裡頭,最具權威的說法是由好幾年前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的約翰・登洛普(John Dunlop)寫下。儘管登洛普謹慎用詞遣字,不想蓋棺論定,登洛普依然主張,有強力證據顯示,爆炸案是出自葉爾欽政府的核心人物指使,並且交由 FSB 執行。

但在這裡,普丁再次逃之夭夭。如果建築物爆炸案真的是克里姆林宮策劃,那時候當政的可不是普丁,而是葉爾欽。而且標誌普丁年代的那些刺殺事件在葉爾欽年代同樣氾濫。但同樣地,這不能為普丁開脫任何事情。這指出俄國有著更漫長、更複雜的暴力史,政府內外的團體運用謀害與恐怖當作政治武器,而不是單一惡人所為。普丁作為總統,如果無法制止暴力,那也許該讓別人當總統;普丁作為總統,如果是這些暴力的共謀,那肯定該讓別人當總統。

但站在我們的立場,最要緊的就是保持理智。普丁神教的教徒發狂地失真,而普丁神教最具殺傷力的就是它的失真特性。喬治・史蒂法諾普洛在全美電視節目上聲稱普丁下令殺害安娜・波利柯傅斯卡亞的做法,使得我們更難將普丁公然為之且罪證確鑿之事定罪於普丁。

六號理論:普丁是個竊盜統治者

在 2009 年以前,俄國國內反對普丁的自由派批評家,藉西方記者和政治人物的宣傳,都將批評聚焦在普丁的人權紀錄。他是俄國媒體的審查員、車臣屠夫,還不肯和英美一起光榮地侵略伊拉克,還是殺害李維寧科的兇手、侵略喬治亞的暴徒。反貪腐運動人士亞歷謝・納維尼要身涉險境,才根本地轉移重心,將論述從普丁的人權紀錄轉移到別的東西:偷走俄國人的錢。納維尼是企業律師,以及網路上的反貪腐運動人士,他歸結當下的俄國,沒辦法用人權討論打敗普丁,而要用錢。(他批評普丁的聯合大俄國是「一群騙徒和小偷」,讓人印象深刻。)這種說法沒多久就被西方的普丁神教教徒接納,普丁不再是頭恐怖怪獸,而是一個比較簡單又好掌控的東西:一個小偷。

這項指控最大的優點是,其為真不容置疑。若非如此,那就是普丁有一大票老朋友都是商業天才,因為普丁掌權以來,這些人都成了億萬富翁。貝瑞佐夫斯基、霍多科夫斯基和阿布拉莫維奇(Roman Abramoviches)能從 1990 年代的惡鬥裡在口袋塞滿數十億元是一回事——他們若非和葉爾欽政權交好肯定也賺不到那數十億元,但他們也得從俄國早期的資本主義荒原之中生存下來。他們的確是某種天才。而普丁的億萬富豪友人們唯一展現出的過人才智僅僅是和未來的俄國總統當朋友。

如果普丁喜歡他的朋友們(看起來是如此)而他的朋友喜歡錢(他們絕對喜歡),順勢推演下去就得出,如果攻擊普丁的朋友們的口袋,普丁就會從他某些過火的外交博弈收手,烏克蘭就是最顯著的例子。這就是 2014 年美國與歐盟展開的「針對」制裁的由來——鎖定普丁的「小圈子」。

如果我們沒再聽過什麼對付普丁竊盜統治的事情,或許是因為這些制裁還是沒能改變普丁在世界舞台的行為。普丁的朋友們和普丁本人當然厭惡制裁:普丁的朋友們不再能前往他們最愛的西班牙度假勝地旅遊;而普丁則成了國際秩序的法外之徒。非常丟臉。

然而制裁不能阻止普丁拖延並暗中破壞旨在停止烏克蘭東部戰事的明斯克(Minsk)和約,制裁也不能阻止普丁兇狠地介入敘利亞內戰。如果普丁的朋友們懇求普丁講理,那普丁沒有在聽。而更可能的是,普丁的朋友們明白他們就是普丁慷慨和意外掌權的受益人,他們必須支持普丁,不論後果如何。竊盜統治政權裡頭的那款人不能組織起成功的宮廷政變,政變需要真正有信念的人。而普丁的竊盜統治集團這夥人裡頭如果真有這種人,那他就是還沒露臉。實情是,這夥人裡面看起來最有信念的人就是普丁自己。

普丁的日常生活算得上相當簡樸。沒錯,他的確在黑海弄了一座宮殿,還是用「汙來的」錢蓋的,但他其實沒住在裡頭。事實上,他很可能永遠都不會住進去。某方面來說,這座宮殿還是普丁建造的一切裡頭最能鼓舞人心的東西——這是他終將退休的一種宣誓,只要不要哪天一群暴民衝進克里姆林宮殺光他的警衛再把他碎屍萬段的話。

七號理論:普丁的名字叫弗拉德米爾

最近有篇文章刊登在美國一本飽受敬重的雜誌之上,該文警告讀者,共產主義的結束「不代表俄國放下顛覆歐洲的大業。」該文還描述普丁「這名 KGB 退役探員,和列寧(Vladimir IIyich Lenin)都叫作弗拉德米爾・伊里奇(Vladimir Ilyich)絕非偶然。」(註 4)不過其實普丁並不叫弗拉德米爾・伊里奇——他叫作弗拉德米爾・佛拉迪米羅維奇・普丁(Vladimir Vladimirovich Putin)——不過該文至少說對了一件事,普丁和列寧都叫作弗拉德米爾應該不是意外。如果這不是意外,那大概是因為這是俄國最常見的名字之一。不過呢,他們都叫弗拉德米爾的確不容爭辯。

普丁是個弗拉德米爾的假說如果不是普丁神教的歷史新高,就是它的歷史低谷,這端看你的角度而定。但是竟然有人不知道普丁的全名,就如此自信地宣告這個假說,肯定是什麼事情的徵兆。這個徵兆就是,普丁神教並非,也從來無關乎普丁。在川普就任美國總統前後,普丁分析稿大舉出籠就是希望川普滾蛋的一種機制,把川普當上總統這件事怪到某個人身上。美國人一定不會選出這種盲目白痴自戀狂——一定是有外力把此人塞給美國人。

此時實在毋需辯駁,大多情治分析師都同意俄國探員駭入民主黨全國委員會的資料,將郵件交予朱利安・亞桑奇(Julian Assange);還有眾人皆知普丁痛恨希拉蕊・柯林頓(Hillary Clinton)。

此外,選戰膠著也是事實,要搖擺選情的確不用付出多大努力。但也務必記得,走漏的民主黨電郵裡頭沒什麼真的有嚴重殺傷力的內容。

比起美國工業衰退、只有富人更富的 40 年週期;25 年來右翼對柯林頓夫婦發動的戰爭;8 年間茶黨對事實、移民和稅收的攻訐;溫軟、中間主義的選戰策略,以及似乎很晚才引爆的新聞,聯邦調查局局長公開針對柯林頓私人郵件伺服器使用的調查——考慮這種種因子之後,民主黨走漏郵件內容在川普勝選的原因列表裡頭排名一定不高。然而根據近期報導,希拉蕊・柯林頓與她的團隊依然怪罪俄國人——巴拉克・歐巴馬也跟著大作文章,但他在 2016 年 11 月以前明明對駭客一事輕描淡寫——他們都認為俄國人害他們輸了選戰,在這個例子裡頭,他們對普丁念茲在茲,剛好幫忙他們忘記搞砸的一切,也忘了他們需要亡羊補牢。

這種逃避心態正是普丁神教的基本元素,神教在不容爭辯但遠之又遠的普丁之惡尋求慰藉,代價則是不去面對近在眼前的種種問題。普丁神教早在 2016 年美國選戰的十年前就存在於世,但過去幾個月裡我們卻在川普與普丁神教的關聯之間看見那種柏拉圖式的不務實態度。

在我們眼前的人是川普。他說了無數殘酷又偏狹的言語,主張殘酷又偏狹的政策,他是個病態的謊言家,他所有努力過的事物幾乎都一塌塗地,招攬騙徒和億萬富翁環繞他身邊。然而一天天過去,隨時都有新的資料指向川普與俄國之間的隱藏連結,帶給美國人屏息的刺激——每回事證都灌滿了膨風的希望,現在終於可以讓川普失去正當性,讓他離開白宮,終結這場竟然真的輸給滿是仇恨的傻蛋的選戰、自由派夢魘。

如果川普真的因為和外國勢力陰謀破壞美國民主而遭到罷黜與囚禁,我會和隔壁的美國人同歡。然而長遠觀之,打這張俄羅斯牌不僅僅是失格的政治手腕,更是智識和品德破產。俄羅斯牌試著把美國深沉久遠的內患都怪罪外國勢力。正如部分評論家所言,這正是普丁本人教戰手冊的一手招式。

在德國慕尼黑《南德意志報》的總部,數份報導巴拿馬文件案的報紙陳列在桌上。(Christof Stache / AFP / Getty Images)

註 1:東德是蘇聯的會員國。

註 2:指德國前總理格拉特・施羅德(Gerhard Schroder),多次發表言論袒護俄國,並擔任俄國石油公司的高階主管。

註 3:歐巴馬親自授權海神之矛行動(Operation Neptune Spear),暗殺奧薩瑪・賓拉登。

註 4:該文作者是亨利・波特(Henry Porter),發表在《浮華世界》(Vanity Fa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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